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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蝴蝶的翅膀

《风吹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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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章 明为祈福摆驾归真寺 暗见女儿魂托老古槐

  夜间,公公将心慈接了过来。
  他看见女儿,脸上泛起难得的笑容,伸手去牵女儿,爱怜地说:“瘦了。”可是,女儿却不似往常那样亲昵地依偎过来,有些畏惧地看了自己一眼,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靠了过来:“父皇。”
  他担心起来,女儿这是怎么了?
  “心慈,父皇今夜陪你睡,好么?”他柔声道,却分明看见女儿低下了头,是不情愿么?他心里犯起了嘀咕,女儿不是一直都喜欢赖在他身边的吗,今天看来,倒好象有些疏远他了。
  早早地上了床,女儿已经侧身向里睡了,他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连父皇的胡须也不摸了,故事也不要听了,娇也不撒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还是,女儿忽然间长大了?
  他顺手拿起一本书,半倚半靠,在床上读起来。不知不觉,眼睛有些倦怠起来,抬眼望望窗外,月已上弦,时候不早了,侧脸望去,心慈已经熟睡,长长的睫毛投影下来,一张多么酷似清扬的脸啊,他细细地端详着,胸中溢满了怜爱,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浅笑。可是,笑容还来不及展开,他的眉头就颦了起来。
  才几日不见,她的脸就尖了,小小的脸上,隐约有些不开心。
  孩子,你才五岁啊,就有心事了么?
  他轻轻地替女儿掖好被子,想着,噩梦连连的心慈,今夜能否安睡?将书页轻轻地翻过,他将灯往边上移了移,不让灯光直射到女儿的眼睛。
  “啊!”心慈忽然大叫起来。
  他连忙抱住女儿,低声安抚道:“没事的,父皇在这里!”
  “火!好大的火!”她在哭泣中醒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不要怕。”他心疼地想搂紧女儿,却感觉到她对他的抗拒,她,双手推开他,躲避着他,是的,她在明显地抗拒着他。
  “只是一个梦而已,睡吧。”他宽慰女儿,女儿却不肯再闭眼。
  “要不,父皇送你回明禧宫?”他试探着问。
  心慈忙不迭地点头。
  联想到心慈对自己的疏远,这似乎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他心里不安起来,难道,女儿的受惊,是因为自己?!那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受了惊吓呢?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无意间得晓清妃的死,已经让心慈大受刺激。以前虽然她也知道皇帝是可以随便杀人的,但她从来没有将这个残酷的事实跟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直到知道娘是被父皇下令烧死的,离她这样近的人和事,让她对和善可亲的父皇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意识到,原来,父皇也可以这样凶神恶煞!
  送走女儿,他睡意全无,虽然感觉到了,但他却对此毫无头绪。
  “皇上,早些歇息吧。”
  他一抬头,看见许公公。
  “皇上是在担心长公主吧。”许公公察言观色。
  恩,他鼻腔里哼了一声,旋即忧虑道:“夜夜不能安睡,太医都束手无策。”
  “奴才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以试试?”许公公进言。
  他的眼光罩过来。
  “既然没有别的法子了,不如试试去归真寺烧烧香吧,带公主去菩萨那里祈祈福,或许有用呢。”
  归真寺?他一愣,猛然间,想起母亲的话,“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归真寺走动走动。”
  他又想到了母亲颇为玩味的重复:“去寺里住住,听听佛经,也未尝不是一种休息。可以常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小住小住。”
  他心念一动,为何,他们都提到归真寺,都要他去归真寺?他们到底在暗示些什么,还是,他在潜意识中,期望着他们在暗示他什么?他深深地望了许公公一眼,想从许公公脸上找出些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许公公脸色如常,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去祈祈福,或许是个好主意。我也可以,借此探探戒身的虚实,看看藏龙卧虎的归真寺里,到底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皇上沉吟许久,开腔了:“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皇辇缓缓地在归真寺操场停下,住持大师戒身躬身而立:“小僧恭迎皇上!”
  “免礼。”他沉声问:“替长公主祈福的事准备好了么?”
  “都已准备妥当。”戒身抬头,不卑不亢地看了他一眼,依旧还是那副表面恭敬,实则目空一切的模样。漠然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忽然一震。
  皇上的身后,长公主心慈正从轿帘下探身出来。他知道,是心慈的容颜,令戒身震惊,他不难想象,在戒身强做镇定的外表下,心里涌起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如同他每次面对心慈时的心态,可以掩藏的,却是无法逃避的,还是那张脸的另外一个所有者——清扬。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戒身眼里一闪而过的柔情。
  这当儿,心慈已经走近戒身,她望着戒身微笑:“大师。”
  戒身低头行礼,目光又越过心慈,他看见了心慈身旁的沈妈,故人相见,无言可对,他默默地冲沈妈点了点头,又将眼光转向心慈
  毕竟是公主,小小年纪,已经被调教得落落大方了,她站在那里,同清扬一样雪白的衣裳,似清扬一般的清澈眼眸,含着他如此熟悉,又如此久违了的浅笑,这仿佛是穿过了时光隧道的清扬,还是他曾经抱过的,责罚过的,心疼过的,那个小小的清扬啊。戒身静静地望着她,一贯僵硬的黑脸上,渐渐松弛地抹上了一层和善。
  “仪式是由您主持么?”她轻声道:“那我就得听您的了。”调皮地一撩裙摆,向戒身伸出手去。
  戒身并没有如皇上料想的那样,去牵她的手,戒身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在她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便蹲了下来,将自己宽厚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上,忽然一揽,稳稳地将她抱了起来,也不理会周遭异样和复杂的眼神,自顾自地朝前走了。
  皇上有些愕然。
  公公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皇上一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待沈妈先跟上去落下他们一大截了,他才开始迈步。
  “皇上,”公公小心地开腔:“这个戒身和尚,是不是有些……”
  “你想说他无礼是不是?”皇上斜了公公一眼,淡淡地说:“他一贯的做派,都是有些桀骜的。”他若有所思道:“这点倒不象个和尚。”说完,不由得又想到曾经跟清扬开玩笑说戒身是个花和尚的事,忍不住裂嘴一笑,笑容尚未敛去,心事,已经沉沉地堆积了上来。
  归真寺,还是那个归真寺,可是,物是人非,清扬,你还是那个你,你还会是从前的那个你吗?天上,人间,你到底在哪里啊——
  祈福仪式结束后,皇上和长公主在寺里吃过斋饭,因为长公主要小睡一会,皇上便决定,在寺里休息,时间上只要能赶回宫中用晚膳即可。
  佛唱阁里,沈妈正陪着心慈午睡。这里沈妈一心想哄着心慈睡着了,好去会会戒身,那里心慈却因为头次来归真寺,兴奋得不得了,缠着她问东问西,就是不肯睡觉。
  “沈妈,你告诉我啊,我保证不说出去。”心慈说好话求沈妈。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问吧。”沈妈被她缠得没办法。
  “我娘是在这里长大的吗?”她兴奋起来。
  “是啊。喏,这佛唱阁,就是你娘入宫前一直住着的地方。”沈妈环手一指,感叹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怎么都让人觉着,她还在这里。”
  “这就是你跟我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啊?”心慈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下来,到处走,到处看,东摸一下,西摸一下。
  “这么巧啊,我居然可以住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啊。”心慈啧啧道。
  “不是谁都可以住这里的,外间有的是禅房。”沈妈的心里,涌起一些苦涩,纠正她:“也许只有你,才可以住的。”
  “为什么?”心慈奇怪地问:“别的公主也不可以吗?”
  任何人都不可以,沈妈在心里回答了心慈,是的,在寺中十几年的相处,她是了解戒身的,入住佛唱阁的殊荣,不是谁都可以享有的,他对心慈,是因为清扬的关系才格外眷顾,在他的心里,只有喜欢不喜欢,看重不看重,什么皇帝不皇帝,公主不公主,根本没有那一套。尽管他不说,沈妈也知道,这是戒身特意安排的,他的沉默寡言,他的细心如发,她是早就知道的。
  唉,沈妈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头靠在白幔帐帘上,想起清扬来,不觉失了神。
  心慈从外间转进来,一看,沈妈已经斜靠在床腕上睡着了,她悄悄地给沈妈披上了斗篷,一溜,就出了佛唱阁。
  沈妈不是说寺中有棵老古槐,对着它许愿可灵了,我去找找它。
  心慈一个人,在寺里乱转了一气,也不得要领,正好看见一个小沙弥路过,连忙叫住:“小师父!小师父!我请问你,你们寺中有一棵老古槐,在哪里啊?”
  小沙弥用手一指:“从这里一直往里,走到没有路了再往右,然后一直走到头,有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就是你要找的那棵老古槐了。”
  “好象很远的哦。”心慈嘀咕一句。
  “是啊,出了老古槐的那个院子就快到后山了,当然远了,”小沙弥问:“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了,”话没说完,心慈已经跑开了,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谢谢——”
  那是在宫中——
  “沈妈,要怎样许愿才灵验呢?”她摆弄着碟子,发现宫女们说的所谓的碟仙并不灵验,很有些丧气。
  “不知道。”沈妈收拾东西,头也没抬。
  “你肯定知道。”她捉住沈妈的手,非要沈妈回答。
  “你想许什么愿呢?”沈妈可不傻,提出了交换条件。
  “不告诉你。”她撅起嘴。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沈妈狡黠一笑。
  “你都说不知道了,我还告诉你干什么?”她眨巴着眼睛,知道沈妈老实又心软,就要抵挡不住了。
  “那好,我说。我知道啊,归真寺里有棵老古槐,对着它许愿可灵了。该你说了——”沈妈推推她。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骗我,我又没去过归真寺。”潜台词是,我可没那么好骗。
  “啦,你娘小时候,住在寺里,常常跑到老古槐底下,对着古槐说话,喊娘。”沈妈言辞凿凿。
  “那她的娘出来了没有?”她来了兴趣。
  “反正最后她是见着自己的娘了。”沈妈心里说,尽管最终丢了命,但还是和林夫人母女相认了不是?伸手点点心慈的鼻子:“这下你可信了,鬼精灵!该你说了——”
  “我还是不告诉你!”心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坏人啊!”沈妈气得鼓起腮帮子,恨恨地站在原地,跺着脚,远远地对着她点点戳戳,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槐——园——”
  心慈将院门上陈旧的匾额念了出来,自语道:“应该就是这里啦——”
  她小心地推开朱漆已经剥落得有些斑驳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三、四个大人合抱才行,树荫有整个明禧宫的院子那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站在那里,瞠目结舌。
  “老槐树,你真的可以通灵么?”心慈缓缓地靠近,趴在树干上,闭上眼睛。
  这是娘的树,娘也曾经做过跟她相同的举动,这棵古槐,让她觉得那样的亲切,依靠在树的怀里,她从来都没有如此踏实过,这里有娘的气息啊——
  “我真想见见娘啊,”她轻声说问:“老槐树,你能达成我的心愿么?”
  “弟弟妹妹们都有自己的娘亲,我也想自己的娘亲,他们说,娘亲是被父皇下令烧死的,我试过了,用火烧很疼的,父皇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敢问他,我好害怕,”眼泪从她紧闭着的眼里流下来:“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娘被大火烧,她一定很疼很疼,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你睁开眼啊,睁开眼看看——”
  忽然,心慈听到耳边有一个低低的,轻轻的,温柔的声音响起。
  她慢慢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和善的面容,似曾相识;雪白的裙裾,纤尘不染;温柔的笑颜,亲切如故。
  她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她看看这个女子,又看看自己,如此相似的装扮,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过来,到我这里来。”白衣女子向她招手。
  她怯怯地问:“你是谁呀?”
  那女子浅笑着,柔声道:“我是娘啊——”
  心慈一怔,娘?!她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是我的娘吗?”
  “心慈,我的孩子——”女子向她伸出双手,展开怀抱。
  她唤我“心慈”,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真的,跟画像上是一模一样,她真的,是我的娘啊——
  “娘!”心慈猛然间大叫一声,扑进白衣女子的怀里,哭述道:“我好想你啊……”
  “娘也想你。”娘抱紧了她,声音哽咽了。
  心慈偎依在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仿佛一撒手,娘就象没有征兆地从天而降一样地凭空消失。
  “娘,你现在是住在天上么?”心慈问。
  她笑起来:“怎么这样说呢?”
  “沈妈说你是仙女,只有仙女才住在天上,对吗?”
  “沈妈?”她脸上掠过一抹浓重的忧伤:“她是这么说的吗?”轻轻抬起心慈的脸,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轻声叮嘱道:“你要好好听沈妈的话,乖乖的啊。”
  “知道了,”心慈点点头:“我要是很乖很乖,你是不是就会来见我?”
  “是啊,”她把脸贴上心慈的脸,温和地说:“乖小孩是会有奖励的。”
  “我一直都很乖的,那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看我?”心慈忽然问。
  “天上的神仙不准啊,娘在天上,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认真地回答。
  “哦,是了,沈妈说过,天上有天上的规矩,就象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一样,”心慈信以为真,好奇地问:“那你今天怎么下来了?”
  “因为,今天娘的事情做完了,正好天上的神仙又听见了你的心愿,所以就准娘下来看你了。”她笑道。
  “娘,你笑起来好美。”心慈问:“是不是所有的仙女都象娘这样美?”
  因为这句稚气的话,她笑得更厉害了:“仙女?!别的仙女可比娘美多了。”
  哦,比娘还美,心慈眼睛一转,她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美法。
  “娘要走了,”她望望天色,已经不早了,转向心慈:“娘不能呆太久了,神仙会责怪的,如果娘不乖,他们就会生气了,那下次就不会准娘下来看你了。”
  心慈懂事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从娘膝上滑下来。
  她看见心慈如此懂事,蓦然间心酸,柔声道:“心慈,娘要告诉你一件事,父皇并没有下令烧死娘,是神仙们要来接娘回天上,为了不让凡人看见,故意施的法。所以你不要害怕父皇,更不要恨父皇,父皇是爱你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心慈点点头,如释重负。
  “神仙是不能让凡人看见的,仙女也一样,所以心慈,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看到娘了,不然神仙一生气……”
  “一生气,我就再也见不着娘了,”心慈将食指竖在嘴边,煞有介事地“嘘”了一声,认真地说:“天上的规矩,要遵守,我们都做乖孩子,乖小孩是会有奖励的。”
  “真聪明!”她会心地一笑,附在心慈耳边,小声说:“以后要是想见娘,就请父皇准你到归真寺来朝佛。”说罢,静静地看着心慈好一会儿,亲亲心慈,然后将手指向远处:“你看,那边树上好多白色的小鸟,娘考考你,总共有多少只?”
  心慈闻言,转过身去,开始认真地数鸟:“一只,两只,三只……”
  “它们一下飞来了,一下又飞走了,我怎么也数不清啊——”好半天,心慈都没办法给出答案,她不甘心地回头,嚷嚷起来,可是,身后空空如也——
  娘亲,已经走了,回天上去了。
  “娘——”
  她吸吸鼻子,强忍住眼泪,耷拉着脑袋,黯然了好一阵子,悻悻地回转了,临到跨出院门,还依依不舍的看了老槐树一眼。
  槐园的另一扇门后,清扬站在那里,目送心慈远去,眼圈,悄悄地红了。
  良久,将斗篷展开,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环顾四周,尽量把帽檐压低,徐徐离去。
  起风了,是风,迎面将她的篷帽吹下,她复又掩上,风却偏偏跟她做对,再次掀落她的篷帽,仿佛要霸道地阻断她的脚步,无奈的她只好停步,站在那里,任风吹。
  风环绕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只会呼呼做响。她笑笑,伸手探过,风从指间的缝隙滑过,带着微微的凉意,她猛然间惊觉,已经过了春分,快到清明了。清明过后,不就是皇家祭祀么?
  那是他的祭祀,他啊——
  众多的回忆忽然间呼啸而来,再一次将她困在中心。她又看见,漫天遍野的桃花,粉红、雪白,还有枝头的新绿,还有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浑身一震,眼前不觉迷蒙起来。
  不,不可以!她猛地甩甩头,却又在猛然间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竟已不是后山!
  我怎么,竟站在下山的路上,我怎么,竟站在去往桃林的岔路上?
  当下,不由得连退好几步,泛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惆怅。
  风啊,是你在提醒我吗?是你冷酷,警醒我不能随心所欲,要记得息心止步;还是你好心,告诉我不要因为一时的情难自禁而再将归真寺陷于危难?我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活人,如果不是师兄在柴垛下设下的机关,我怎可随着挡板的翻转苟活于人世?三年多了,我仍是一个游走于世间的幽灵,每多活一天,都是在给师兄和归真寺增加一分危险。我怎么可以,如此地不能自己,为这一份不应该还存在的俗世情缘,忘却自己身上的责任?
  她欲抽身回走,却目光殷切,望向已隐约可见的桃林,不难想象,枝头已有新蕾初绽,只可惜,春去春又回,芳华依旧,离人不见。
  风,加劲吹来,撩起她的斗篷,拨乱她的发丝,她轻笑着,跟风说话:“你呀,这么着急催着我走么,不要着急,我就来啊——”
  一举手,将头发捋到胸前,盖上篷帽,缓缓起步。
  不经意间,束发的白色丝带,轻轻地散开,从黑亮的发上无声地滑落,轻轻地隐没在草色里,她浑然不觉,隐身而去。
  身后,风,轻轻一吹,象一只无形的手,托起纤巧的丝带,摆放在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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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造物弄人还是要错过 因缘际会总归有天意

  皇上在祈福仪式后,在方丈禅房小坐。
  他特意,摒退了左右,有心,想跟戒身说点什么。他悠悠地抿了一口茶,将目光投向戒身,细细地寻找,那张黑脸上可能会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
  如果有别人,戒身可能还会有所顾忌,可一旦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戒身也就毫无顾忌了。他对这个皇帝,历来没有什么好感,明知皇帝在揣摩自己,心里根本不屑一顾。这下,索性捏了颈上的佛珠,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皇帝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个遍。
  “恩呵。”皇帝轻咳一声。
  戒身缓慢地睁开双眼,沉声问:“皇上有何吩咐?”
  “许久不见,大师身体可好?”皇上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寒暄了。
  “托皇上的洪福,好。”戒身面无表情。
  “哦,”皇上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好没话找话:“寺里一切可好?”
  “托皇上的洪福,好。”戒身声音上扬了起来。
  本是句平常的回复,到戒身的嘴里,就变了味。如果是第一句回复戒身还在隐忍,皇上也听不出什么来,那第二句回复,在皇上听来,戒身已经隐含了挑衅的意味了。什么叫做“托皇上的洪福”?!皇上一下子,就想到了以归真寺胁迫清扬,两次差点放火烧寺的事,他不由得窘迫起来,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皇上以为的那个意思。”戒身不冷不热地回答。
  “你!”皇上被噎得要死,脸都涨红了,正要发作,忽然想到,不能再与皇家寺院结下任何梁子了,便强压怒气,放低声音说:“大师可能对朕有些误会。”
  “误——会——么?”戒身故意拖长了声音,仍旧是面无表情。
  要是以前,皇上早就暴跳如雷了,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毛头小伙了。皇上长吁一口气,说:“有什么话,大师就明说吧。”
  “一直不都是皇上在说话么?”戒身不阴不阳地回答:“小僧能有什么话,只能是洗耳恭听啊——”
  又被呛了回来,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皇上悻悻地闭了嘴。这场话,是没法谈下去了,试探之下,戒身那里并不接茬,他真正想问的话,还没有出口,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碰上软钉子,只是三两句话,戒身的步步为营,就再次让他感觉到了戒身的不简单。他被气得半死,却抓不到戒身的任何辫子。
  算了,算了,自取其辱。皇上决定结束这次别扭的谈话,一挺身,站起来,正色道:“朕已经下旨,拨千两黄金修缮归真寺。”
  “谢皇上。”戒身躬身行礼,皇上在心里叹了一声,也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戒身对我,才是有一些真心谢意的罢。
  皇上推开门,说:“朕就不坐了,难得出宫来,到处走走算了。”
  戒身连忙跟出来,谦恭道:“小僧愿为皇上带路。”
  皇上心里暗暗好笑,门里门外,换脸倒是飞快,戒身啊,戒身,你这是做戏给谁看呢?他眼珠一转,有心捉弄一下戒身,当下,坏笑着,一语双关道:“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看着戒身,心想,众目睽睽之下,看你还敢阴阳怪气地呛我?!
  戒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自然,装做没有听到一般,低下头去。
  “开个玩笑,大师不要见怪。”他恐怕戒身见气,连忙打个圆场:“朕随便走走,大师请自便吧。”
  戒身这才站住,没有跟上前来。
  他信步出了大殿操场,踏上岔道,一路往桃林过来。
  远远的,齐人高的灌木丛里,好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晃过,他定睛去看,又好象没有,可能是看花眼了吧,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深究。
  “不要着急,我就来啊——”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细语,从风中传来,如雷贯耳!
  清扬!
  这是清扬的声音!
  我绝对不会听错!
  片刻的愕然之后,他才如梦初醒,急切地,到处寻找。
  没有?
  怎么会没有?!
  我刚才,明明听见是她的声音!
  他站在三岔路口,不肯放弃寻找,却又徒劳无功。蓦的,地上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根白色的丝带!
  他捡起来,仔细地看,丝带是干净的,显然被人遗落不久;还有印痕,是有人用过的;带着淡淡的香,是清扬的,一定是清扬的!
  他狂喜,回想着,那个黑色的身影,那一声细语,还有这根丝带,一定是清扬!
  清扬回来了,还是,根本就跟他怀疑的一样,清扬一直,都没有死,她在这里,就在归真寺里!
  他激动地热泪盈眶,语无伦次,菩萨啊,请您原谅我数次对您的冒犯,如果您真的能把清扬还给我,我一定在归真寺里给您重塑金身!
  他遥望桃林,上天,您是以丝带来暗示我,清扬,已经去到了桃林么?她,还在桃林里等着我,她,还肯原谅我,我们,前缘未尽,还可重续,是么?
  拿着丝带,他一路狂奔,直入桃林。
  桃林里,弯挂桃树下,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站着,斗篷下,顺风摆动的,是白色的裙裾——
  他惊喜地,大呼一声:“清扬!”
  背影,徐徐地转过来——
  依旧是一袭白衣,脸,虽然神似,却不是他所期望看到的那张脸。
  心,瞬息之间从高空中跌落,狂喜之后的重创,他大张着嘴,无比沮丧,无比失落,无比的绝望。
  站在面前的,不是清扬,不是他的清扬,
  是——幽静!
  “皇上。”幽静侧身,道个万福。
  “原来是金陵王妃。”他黯然唤了一声。
  她将眼帘低低垂下,皇上,定然又是将她当成姐姐了。
  他望着她,冲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文浩一起来的。”她低声回答。
  皇上诧异地指着她的白衣裙,问道:“你这是?”
  幽静轻声说道:“父亲和弟弟发配边疆,命丧途中,是文浩多方设法,才将他们的尸骨找回,前日入土为安,想着快清明了,打算请寺里的僧人去做一场法事,不巧来了寺里,才知道今天寺中为长公主祈福,想着这样的日子来提这事实在不妥,所以就准备先回府去,改日再来。”
  哦,皇上这才看清楚,幽静原来是一身孝服。
  “那怎么又到桃林里来了呢?”
  “文浩说,既然来了,就到桃林里祭奠祭奠姐姐吧。”
  两个人一起来的,皇上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文浩到哪里去了?”
  “我有些口渴,文浩说附近有清泉,替我取水去了。”幽静望着皇上身后温柔一笑:“说曹操,曹操到。”
  说话间,文浩已经过来了。
  “浩儿,什么时候回来的?”皇上上前,揽住文浩的肩膀,亲热地问。
  “有四、五天了,护送岳父大人的遗骸回来的。”文浩回答。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咱兄弟好好聊聊,过了祭祀再走。”皇上其实是想说,陪陪哥吧,哥哥挺寂寞的。
  文浩想了想,点头道:“好!”
  皇上舒心地笑了,眉宇间的失落却丝毫也没有散去,口里说着:“好,好。”眼睛,仍旧四处探望。
  “皇兄,我们这就回府了。”文浩告辞。
  他点点头,我送你们。
  出了桃林,文浩上前牵马去了。
  “皇上,”幽静叫他。
  “怎么?”
  幽静拢拢头发,指指他手上的白丝带:“您是在桃林外面捡的吧,我还叫文浩去找来着呢。”
  他踟躇一笑,递了过去,丝带离手,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的。
  皇上送文浩夫妇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远去,四下已经无人,他再也掩饰不住伤心,几欲泪下。
  我以为是你,清扬,为什么不是你,你还是在责怪我,不肯原谅我,一定要这样惩罚我是不是?
  我真的不该到桃林里来,我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脚呢?三年了,每一次来到归真寺,对我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可是,皇家祭祀我又不得不来。坚持着,不去佛唱阁,不去桃林,不去想你,可是我做不到,清扬,每一次离去后,谁能知道我的心痛。天呐,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糊涂,犯下这样不可弥补的错误?!
  马车上,幽静坐着发呆。
  “别难过了。”文浩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还没有祭拜,你就要走。”幽静埋怨道:“能碰上皇上也是天意,他也应该祭拜她才是,她那么爱他,他不应该忘记她。”
  “你都看见了,他并没有忘记她。”文浩宽慰幽静:“你也是知道的,他有多么爱她。”
  想到皇帝冲自己大叫清扬,幽静动容地说:“你说的是,可是,为什么他就不能祭拜姐姐呢?”
  “也许是因为我吧。”文浩神色黯然。
  幽静看丈夫一眼,也不言语了。是啊,清扬还是罪妃,并没有平反,皇上怎能名正言顺地祭拜她?如果要给姐姐平反,就必须找个人来担这个谋反的罪名,皇上既然已经原谅了文浩,肯定就不会再追究,那,说谁是谋反的主谋,来给姐姐平反呢?难道,姐姐要一直背负着这样的万恶不赦的罪名到千秋万代么?生是命苦,死了冤屈,并且全是因为了自己的缘故,想到这里,幽静抽泣起来。
  “不要哭了,清扬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会更加难过的。”文浩递过来丝帕。
  “姐姐已经往生了么?”她问。
  他亦垂泪:“期望来生,她能享有幸福。”
  马车得得,幽静终于止住哭泣,她拿出梳子,将散开的头发梳齐,还没来得及将丝带拿出来,那头,文浩已经默默地将丝带递过来了。
  “你在哪找到的?”她奇怪地问。
  “还不是在你坐过的那棵桃树下捡的。”文浩莫名其妙。
  她接过文浩手中的丝带仔细看看,放下,又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根白色的丝带来。
  “你还有一根啊,何必又叫我去找呢?”文浩嗔怪地说。
  幽静静静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丝带,缓慢地开口:“这不是我的丝带——”指着另一根的,说:“那才是我的——”
  “不是你的?”文浩笑起来:“那是谁的,又怎么到了你的手上?”一抬眼,却看见妻子严肃的面容,笑容,就挂不住了:“怎么了?”
  “皇上,手拿这根丝带冲进桃林,大声唤我清扬——”幽静陷入沉思,然后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低声道:“他在桃林外捡的,”凑近丈夫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我——的——,象——是——”
  文浩看见了妻子诡异的神色,她正想要说什么,他忽然,心念一闪,就猜到了妻子的意思,慌忙一把捂住幽静的嘴,压低声音道:“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幽静瞪大了双眼,连连点头。
  “这是雪纺做的,你看,文浩,这是雪纺布做的,”幽静将不是自己的那根丝带举到文浩的眼前,兴奋地说:“这是御用的雪纺啊!”
  文浩沉思着说:“这不能代表什么,皇族宗亲,还有归真寺本身,都是可以用的。”
  “可是,”幽静强调:“这是专门用来束发的丝带啊,女人用的,你想啊,除了她,谁还会束白丝带啊,如果不是带孝,我也不会用的。”
  “你不要忘了,长公主今天去了寺里,她也是爱穿白衣的,这发带保不定就是她的。”文浩提醒着。
  “不,公主不会用雪纺,宫里用的一直都是白绸,我用的,也是白绸,别人更加不会想到要用雪纺。”幽静坚持:“只有她,才喜欢用雪纺,你不要忘了,她用的,一直都是归真寺里用的雪纺。每年下面进贡的雪纺,皇上大多都御赐给了归真寺!”
  文浩沉默了,妻子的话有道理。
  “为什么会是雪纺做的发带?它又怎么会出现在归真寺,会出现在桃林附近,这绝不是偶然,”幽静越说越激动:“我只要能弄到一点寺里用的雪纺,对比一下,就可以确定了。”她站起来,急匆匆地就想往外走:“我这就去!”
  文浩一把拉住她:“不行!至少今天不行,就是明天去,也不能是你。”
  幽静忽然起了哭腔:“我等不及了,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
  “对我一样重要,”文浩沉声道:“这件事交给我,明天,我亲自去寺里一趟。”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差池。”
  幽静重重地点点头。
  姐姐,你还活在世上是么?我多么希望,你还活着啊——
  “哎呀,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佛唱阁里急得团团转的沈妈一见心慈,就低声埋怨起来。
  “我,”心慈欲言又止,支吾道:“没去那里。”
  “要起驾回宫了,还不快点。”沈妈催促,心慈却没有动。
  “父皇呢,我要见父皇。”她说。
  “我在这里,”皇上应声踏进门来,摸过女儿的头:“长公主怎么好象不高兴了?”
  “我不想回宫,我要住在寺里。”她看父亲一眼,请求。
  “那怎么能行呢。”他轻声劝阻女儿:“下次再来好不好?”
  心慈悻悻地低下头去,小声恳求道:“就一个晚上,行么?”
  他笑了,问:“为什么?”
  她没有说出理由,只是象个大人样的,无奈地叹了口气。
  于是,他心软了:“好吧,明天一早回宫。”
  “父皇真好!”她展开笑容,扑将过来。
  入夜,静谧的归真寺。
  佛唱阁里,皇上陪着心慈躺在床上。本来,应该是沈妈陪的,可是,他决定自己带女儿,而把沈妈安排在外间。女儿哪天都可以带,可是归真寺里,清扬曾经睡过的床,他想睡。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离她近一点。他迫切的,想尽快入睡,好在梦里,会到清扬。可越是这样,他越睡不着,又怕惊扰了女儿,只好瞪着老大的眼睛,躺着一动不动。
  夜已经深了,忽然,他听到身边的女儿发出细小的声音:“父皇!父皇!”
  他佯装熟睡,赶紧闭上眼。
  心慈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屏住呼吸,凑近了脸,认真地端详着他,确信父亲睡着了,这才悉索索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一跃而起,悄然跟上前去。
  心慈进了槐园。
  “槐树爷爷,我又来了,您能跟天上的神仙说说,让娘下来见见我好吗?”她俯身在树干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睁开眼,四处望望,没见着娘,又将眼睛闭上,等一会,复又睁眼,如此反反复复。
  他不知女儿在搞什么鬼,有心想一直看下去,却当心夜深寒气重,女儿衣裳单薄,旧病未去又添新疾,于是拍拍门板,柔声唤道:“心慈——”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脱下外衣,裹紧了女儿,抱起来。
  心慈答所非问地应道:“父皇,神仙晚上也是要睡觉的么?”
  他笑着回答:“那要问神仙才行啊。”
  心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自语道:“那我下次一定要记得问清楚。”
  归真寺后山面壁崖,茅屋里微弱的烛光,戒身立在白幔前,低声道:“你又出了后山,去了槐园?”
  “今天是不该去的。”幔后萧索的身影。
  “从小,你就喜欢一个人去槐园,跟槐树说话,我理解你的苦闷,”戒身顿了顿,将眼光扫过来:“你也看到她了?”
  “是的。”幔后传来回答。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象的人,”戒身感叹道:“那根本就是当年的你啊。”他说:“没想到她会找到槐园去,相见不如偶遇,我就知道,你是忍不住,会要现身的。唉,你总是,情难自禁。”
  “对不起。”充满了歉意的声音传来。
  “我并不是不要你去,”戒身小心地选择着用词:“还是那句话,千万要小心,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被不该看见的人看见。”
  “知道了。”幔后声音传来:“我会小心的。”
  戒身迟疑片刻,在心里拿捏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以后寺中再有外人来,尽量不要离开后山。”他长叹一口气,忧伤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要知道,师兄只有这样大的能耐,只能在寺里,保证你的安全。”
  “我知道。”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戒身缓步离去。
  “等等,”她叫住他,犹豫着问道:“以后,我还可以去见她吗?”
  戒身回过头,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保证除了槐园,哪也不去。”她低声叫道:“师兄,我答应了她的。”
  “你要去哪里,我拦不住,也不会阻止你,你愿意用生命去冒险,并且认为值得你去冒险的,那就去吧。”戒身淡淡的地回了一句,清扬是知道后果的,他不想苛求于她,所以,他把沉重的现实尽量轻描淡写。
  他本想,告诉她,今天皇上曾话外有音地说起“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清扬的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他不想再增加她的压力。为何常人皆可享有的幸福,对于她来说,总是奢求呢?师父在世的时候,对她就是有着太多的要求,如今师父去了,轮到他了,还是不能让她过上他想给予她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的心意,也就是这么微乎其微,他狠不下心拒绝。成全了清扬,最坏的打算,也无非是舍命陪君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只要是清扬认为值得的,他就决意奉陪到底。
  走出茅屋,戒身的目光虚无地望向远方黝黑的夜空,面色却因决绝而显得更加僵硬。他一边往山下走去,一边思索。皇上的言外之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能从皇上的嘴里说出来,绝对不是无所指的。所谓一语惊心,戒身不得不,重新盘查盘查自己的设计了。
  风声,断不能走漏半点。

  第九十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谨慎戒身保滴水不漏 心软文浩念兄弟情深

  阳光刺破晨雾,枝头传来鸟儿们的欢叫。
  佛唱阁里,心慈缓缓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父皇慈爱的脸:“醒来了?我的小公主——”
  她一举手,揽住父皇的脖子,笑。
  “昨夜睡得可好?”皇上柔声问:“没有再做噩梦了?”
  “我梦见娘了!”她兴奋地大叫一声,猛地觉得失了言,慌忙咬住了嘴唇。皇奶奶和沈妈都叮嘱过她,千万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娘亲的。
  他的眉头一皱。
  清扬,你昨夜真的来过佛唱阁么?为何你肯与心慈在梦里相见,独独不肯理我呢?
  心慈见他面色阴沉,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父皇不高兴,忙说:“父皇,心慈知错了。”
  他一下回过神来,疑惑道:“你何错之有?”
  “我以后不再提了。”她嗫嚅道。
  哦,他忽然间就明白了,是自己严令,宫中禁止提及清妃的。他是想,阻止自己去怀念清扬,可是,阻止得了么?什么时候,他停止过想清扬呢?!他看女儿一眼,因为自知闯祸,她正低头自省,两手纠结着衣带,缠来绕去的。
  他的心猛然间一紧,这个动作,象极了清扬!
  “回——宫!”他黯然合眼,却决然转身,动作之快,吓了心慈一跳,她并不知道,父皇如此地急迫,并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不想让自己在女儿面前落泪。
  一大早,文浩就趋马赶往归真寺,一路上,他的心都在忐忑之中。
  远远地,看见皇辇过来,他急忙策马,隐入树林之中,心里却纳闷,皇兄为何会在归珍寺住了一夜呢?因为心里还压着一个更大更为重要的谜团,他没往深处想,直等皇辇一过,便办自己的事去了。
  归真寺就在前头不远,山门矗立,就连山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杉树,都一点也没有改变。这曾经是他多么向往的地方啊,文浩静静地坐在马上,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清扬,如果当日在桃林里,你先认识的人,是我,如果当初你爱上的人,是我,如果你肯做我的王妃,那今时今日,有多少遗憾可以变成美满啊——
  将马交给小沙弥,文浩沉声道:“请住持大师到大殿来,所有人等回避。”
  拾阶而上,他三步两步,就跨入大殿。
  戒身没有这么快就到,趁这当儿,他绕身立柱后,从袖中偷偷拿出匕首轻轻一绞,从悬挂的幔帐上截下一段雪纺,纳入袖中。别的地方他没有把握,但大殿之上的雪纺,必定是年年换新的。他区分不了什么雪纺的质地,但他知道,妻子以女人的细致,甚至可以细数出四季出品的端倪。
  清扬,你还活着么?你真的,还活在世上么——
  “王爷,想什么这么入神呢?”戒身已经进来了。
  “我在想,”文浩看戒身一眼,低声道:“我在想,清扬是否还活着?”他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套出戒身的话,索性直接点出,看戒身怎么应对。
  戒身蓦地一惊,眼中精光一闪,却长叹一声,转移话题:“好些日子没见到王爷了”。
  文浩默然。三年了,他佯称抱恙远住金陵,不肯参加皇家祭祀,就连太后殡天,也是宁肯在皇陵守侯,不肯上归真寺,实在是因为这寺里,有太多的东西他不敢面对。如果不是妻子强求,恐怕这一世,他都不会再来归真寺了。
  “除了你我,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文浩转身,面向大佛,徐徐开口:“可以见见她么?”戒身的心思,他自认猜不透、摸不着,不如,一试到底。
  戒身没有回答。
  “大师——”文浩的眼睛里,满是情真意切的恳求。他知道,尽管对皇上成见颇深,可对自己,戒身还是有些信任的,他对清扬的一往情深,戒身不是不知道,就凭此,戒身也应该相信他不会害清扬。更何况,戒身还曾经亲自安排他带清扬私奔。就冲这点交情,戒身也不会对他有所隐瞒的。
  戒身沉默片刻,答道:“好吧,你随我来——”
  文浩默然地跟在戒身后面,出了大殿,穿过操场,进了侧院,踏出偏门,樟树林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塔林,七拐八拐,戒身引导着他到了一个较新的佛塔前,立定,说:“她就在这里,王爷请——”
  文浩呆住:“这……”
  他以为,他可以见到清扬了,却不料,还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显示,清扬已经化为了灰。他的心,再度绝望,冰冷如洁白的石塔。
  “王爷一往情深,令小僧敬佩,”戒身轻声道:“但人已离去,王爷还是接受现实吧。”
  “不!”文浩决然道:“她没有死!”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戒身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红尘有生死,佛法无边界,阴阳两极,交由替换,惟独在世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啊。”
  文浩潸然泪下,手抚佛塔,凄然道:“清扬,当日我们曾以佛论会友,你对我说‘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谁知竟一语成谶,最终你还是因为我,落得香消玉殒。可是你知道么,我仍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期待着你故人造访啊——”
  戒身见他如此悲痛,不禁动容:“王爷,既是伤心之地,还是尽早离开吧,伤怀也是无济于事的,佛说放眼望,低头看。”
  “看什么?”文浩茫然地问。
  “看看小僧的僧鞋吧。”戒身伸出脚。
  文浩低头看去,莫名其妙地问:“僧鞋怎么了?”
  “僧鞋上有什么?”戒身反问
  “六个洞啊”文浩答。
  戒身淡定道:“鞋子上为何要破六个洞?”
  文浩摇摇头。
  戒身说:“六个洞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以及六道轮回,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破六个洞就是要看破六根六尘、参破六道轮回、勘破六大烦恼。”
  文浩点点头,似有所悟,幽幽开口道:“谢谢大师了。”
  远处,草丛轻轻被人拨开,是付离的身影。
  金陵王在京城的府邸。
  文浩将房门关上,把从寺里取来的雪纺交给幽静。
  幽静将发带拿出来,细细比对,手,开始轻轻地颤抖:“一样的,一样的,它们是一样的,我果然没有猜错……”
  “你可以确定?”文浩紧张地问。
  “绝对不会错,我可以肯定……”
  她生生地咽下后半句“姐姐她还活着”,激动得语无伦次、热泪盈眶,一抬头,却看见丈夫若有所思的面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推推丈夫,难道,清扬还活着,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么,他难道,不应该也兴奋一下,激动一下么?
  妻子的表情,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想,但此刻他所想到的,是戒身,戒身为了要保护清扬,大可一口就告诉他清扬早死了,何必要大费周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地将他带到清扬“葬身”的佛塔前?罗罗嗦嗦地说上那么一大通话?戒身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啊。细想戒身的话,他既没有否认清扬还活着,也没有说清扬已经死了。他说“红尘有生死,佛法无边界,阴阳两极,交由替换,惟独在世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啊。”
  文浩反反复复地咀嚼着那一句“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嘴里喃喃地念道:“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忽然,他想到了,戒身的意思,即便是清扬还活着,也只能说死了,生死之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假人之手,是的,戒身一定是想告诉他,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生就会变成死。
  想到这里,文浩从妻子手中默默地拿过发带,点上火,幽静慌忙来夺,文浩反手,静静地却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意图。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注视着渐渐化为灰烬的发带,低沉地说:“原来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是怎么回事。”
  幽静一愣,点头道:“知道了,我懂。”
  “王爷!”门外传来丫鬟的叫声:“皇上传您即刻进宫!”
  夫妻俩紧张地对视一眼,文浩答道:“备马!我马上就去。”
  幽静担心的眼光探询过来。
  “你放心。”文浩低头想了想,笃定地说:“不会有事的。”
  归真寺里,方丈禅房。
  戒身注视着神龛前燃着的清香,抿紧了嘴唇。
  皇上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以皇上的为人,肯定已经在寺里布下眼线了,不过,戒身仍然可以确定,皇上,并不知道实情,不然,决不会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用言语来刺激和试探自己。但戒身已经感到了危险的临近,不管怎么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了,接下来,他又将如何?
  戒身的手捻过佛珠,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皇上还想故技重施,以归真寺的安危来逼迫清扬现身,那他,就预备跟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来个鱼死网破。
  “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戒身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手中一用力,绳线断裂,佛珠“哒、哒”地滚落了一地。
  他移身弯腰,一颗颗地拾起佛珠,再站起身时,面色更加严肃。
  金陵王今日前来,怎么会如此唐突?他好象是知道了什么,他的消息从何而来?是否,跟皇上的来源渠道一样?
  我如此小心谨慎,还是泄露了机密,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戒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思忖着,金陵王心性宽厚,固然不会加害清扬,可是他贸贸然前来,却极易引起皇上的疑心。清扬的秘密,戒身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借着文浩,演了一出好戏给皇上看,可是效果如何,他心里也没有底。
  戒身缓缓地拉开门,从门外叫道:“行曾,你进来。”
  行曾应声而入。
  戒身沉声道:“皇家祭祀将近,严令寺中加强警戒,轮值边界扩大到山门,小心盘查一切寺外之人!”
  “我们兄弟好久都没有聚过了,今天哥哥特意推掉了别的事,好好地陪陪你。”皇上看上去很有兴致。
  “希望不会因为我耽误朝庭大事。”文浩谦恭地回答。
  皇上爽朗一笑:“怎么这么见外?陪你也是大事,难得回来一趟。”他执起弟弟的手,走近桌边:“看,广西进贡来的荔莆芋头,你最喜欢吃的。”
  文浩笑道:“难为皇兄还记得。”
  “不止这个,”皇上颇有深意地说:“还有好多事,哥哥都记得。”言毕,望着弟弟悠悠一笑。
  听话听音,文浩只觉得皇上含意叵测,不由得开始背心发凉。
  皇上的脸上依旧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文浩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中忐忑,却还要强自镇定。
  皇上举箸,给文浩夹了一块芋头,还是既热情又亲热的音调:“快吃,都凉了。”
  文浩接了,面上平静,私底下却已经觉得如坐针毡了。
  紧接着,皇上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些金陵城里的人情世故,文浩一一作答,只嫌时间过得太慢。
  “浩儿,”皇上突然定定地望文浩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今天一大早,你去过归真寺了?”
  文浩一惊,旋即谨慎地回答:“是啊,去请法师为岳父做法事。”
  哦,皇上点点头,又看似不经意地追问:“怎么去了塔林呢?”
  文浩大骇!“当!”的一声,失手将筷子掉了下来,打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脑袋有些发懵了,皇兄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怎么知道我去了塔林,他派人跟踪我,还是派人监视归真寺?他对我还是不放心?难道太后死了,他真的打算找我秋后算帐?那么他今天叫我进宫,是想旧事重提?还是抓住了我新的辫子?还是仅仅因为我去了塔林?他是吃醋,还是恨我害清扬送了命?抑或是,关于清扬的死,他察觉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一时间,文浩的脑海里乱成一团糟。
  “怎么了?”皇上关心地问,面色平静。
  文浩只觉得额头开始冒冷汗,他吞了口唾沫,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艰难地回答道:“我,去看看她——”
  哦,皇上脸色依旧是波澜不惊,他淡淡地说:“你是忘不了她的,我知道,”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也是,忘不了她的。”他慢慢地将视线从桌子上移到文浩的脸上,停住,缓缓地问:“你还对我有所隐瞒,是不是?”
  文浩吓得慌忙起身离桌,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回答:“弟弟不敢,请皇兄明查。”
  看到弟弟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皇上心里也不好受,他走上前,搀起文浩,柔声道:“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你始终是我的弟弟,从小,你就胆小,哥哥不是成心想要吓唬你。”
  文浩点点头。
  顿了顿,皇上低声问:“戒身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眼里射出锐利的光,仿佛已经洞察一切。
  就象点亮了一盏灯,文浩心里忽然一下通明透亮,原来,哥哥只是想打探这个,他心里,又忽然一酸,哥哥,还是放不下清扬,我,应该告诉他么?可是,心肠一软,也只是在一瞬间,文浩马上就想到,自己已经害了清扬一次,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拿清扬的生命冒险了,没有绝对的把握保证清扬的安全,他绝不能说出实情。
  文浩定了定神,小心地回答道:“戒身见我难过,劝我看开些。”
  他分明,看见哥哥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却如哽在喉,不敢言语。
  皇上默默地坐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是长时间的发愣。
  文浩眼见哥哥如此沮丧的神态,想到哥哥平素对自己的照顾,而自己却要欺骗于他,心中实在觉得愧疚,当下也是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浩儿,来,陪我喝酒!”皇上招呼他,却又不等他上桌,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咳咳”几声,被呛住了。
  文浩赶紧放下已经拿在手上的酒壶,去拍哥哥的背,皇上回头,看他半晌,渐渐地红了眼圈,嘶哑着声音问:“要是酒可以当做后悔药吃,该有多好啊,你说是不是?浩儿——”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强忍住眼泪,没有回答。
  他该如何回答?他知道清扬还活着,可他不能说。他知道清扬和哥哥是彼此深爱着的,可他不敢冒险。看着哥哥无法掩藏的伤心和绝望,他也被愧疚吞噬。思想斗争得那样激烈,一边是对哥哥的手足之情,一边是对清扬的爱恋之心,他只能一再对自己强调,人命关天,不得造次,然后对哥哥狠心。可是,心头,仍然是沉甸甸的,压得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突然,冲动地问:“如果清扬还活着,你还会让她去死吗?”他多么希望,哥哥能亲口告诉他,清扬不会再被处死,只要能从皇上的口中验证这个答案,他愿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哥哥。他不可以欺骗自己的哥哥,也不忍心看到相爱的两个人分开。
  听了这话,皇上并没有文浩预料中的震惊,只是静静地盯着杯中的酒,苦笑:“让她去死?我会么?”他怅然道:“谁知道呢?我不就这样做过么——”
  文浩一听,顿时陷入冰窖之中,透身冰凉,天,哥哥竟然,还有杀她的心!他有些后怕地偷眼向哥哥瞅去,看见哥哥颇为玩味的一笑,随后面色阴沉,他慌忙地,装作斟酒,以掩盖自己的心惊肉跳。
  他却不知道,皇上心里,此刻的所想。
  往事重提,文举是这么地伤感,我曾经那样爱她,我说过要保护她,永远不离开她,可是,最后,我不也那样冷酷地处死了她么?杀了她一次,我真的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别的事再杀她第二次、第三次?在我的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重要得可以让我如此决绝地舍弃她?她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会因此而失望,因此而恨我吗?
  耳边仿佛又传来清扬的轻语“我不会怪你的——”
  他想起了她的浅笑,她的善良大度,不由得轻轻地一笑,随之而来,是难以言表的忧伤,眉头瞬间又堆上重重心事,旋即面色又变得僵硬起来,上天,我知道是你在惩罚我!罚我连恨意都无处宣泄!
  俩兄弟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用完膳,文浩便借故离去,皇上也是满腹心事,没了什么兴致,也就准了。
  “今年的祭祀你总得参加了吧?”文浩临走,皇上又好象想起了什么,言语关切地问说:“我懂你的心思,但今年你总不该有什么借口的,去吧,哥哥还有事要你帮忙呢。”
  文浩一怔,正奇怪,想问个所以然,一看皇上,眼光已经飘远了去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晚上宫里唱戏,你带王妃一起来看吧,清扬最爱看的折子戏,不知道王妃爱不爱看?”说着说着,他突然嘿嘿一声笑起来:“怎么说,她也差点做了皇后呢……”笑容瞬息变得苦涩:“你说,如果清扬做了皇后,会是什么样子?”
  皇上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认识清扬,是我的幸运?清扬爱上我,却是清扬的不幸,要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啊——”
  文浩的心,就这样碎了,哥哥,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啊!他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清扬,此刻,没有谁比文浩更能懂得文举的悔恨。也许只有在从小无猜的弟弟面前,他才能敞开自己的伤口,不设防,不掩饰。文浩落泪了,没有了清扬,自己还有幽静,可是没有了清扬,哥哥就什么都没有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可眼见,哥哥这一世,都迈不过这道坎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而清晰地对哥哥说道:“我也曾跟你一样,放不下,不如,请戒身大师来为你讲讲经吧,或者有用。”
  说完,他就悄悄退下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哥哥,我只能点到为止,一切,就看天意吧,如果你的真情能感动戒身,让他放弃对你的成见,或许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新来过,那样,也不枉弟弟为你搭个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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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章 心意焕发想重续前缘 万念皆空因情欲已了

  初春久雨,这个早晨的太阳却特别的好。
  皇上早朝回来,心情也随着阳光的出现豁然开朗,励精图治这几年,已初现成果,百姓安居乐业,国库日渐充盈,他终于,也看到上天对他广施仁爱的回报。
  “皇上,您不回正阳殿了么?”公公见他脚步移向御花园,以为他忘记了正阳殿里成堆的奏章,连忙提醒他。
  他停住脚步,忽然心血来潮:“传归真寺住持戒身即刻进宫面圣,朕在御花园里等他。”就听文浩的,让戒身来讲讲佛经吧,母后在世的时候,隔一断时间就请高僧来宫里讲经,我还从未听过呢。都说佛法无边,我也好好学习学习。
  一忽儿,又想到了黑脸的戒身,平心而论,撇开清扬的关系不说,对于戒身,他还是有些欣赏的,尽管戒身对他颇有些不屑,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尤其是因为清扬的死,戒身在他面前,更是阴不阴、阳不阳的屡次冲撞他,他虽然也曾怒气冲冲,却也没有想过要追究戒身的忤逆之罪,固然是有对清扬的情存在那里,说到底,戒身虽然对他甚有成见,但他对戒身,还是很有些好感的,或者说,是英雄惜英雄罢。
  他悠然一笑,好你个戒身,都说你才学甚高,就让朕见识见识你的博学吧。
  戒身缓步走进御花园,行礼毕,皇上赐坐。
  “戒身大师,今日请您前来讲讲佛经,希望赐教。”皇上开口了,倒是谦虚。
  切,醉翁之意不在酒。戒身在心里嗤之以鼻,面上却平静如水。
  “大师——”皇上刚出声,忽然,戒身大笑起来。
  皇上莫名其妙:“大师为何发笑?”
  戒身并不回答,仍是大笑。
  皇上身边的公公欲上前制止,皇上一摆手,拦住,待戒身笑完,才又问:“大师为何发笑?”
  戒身理理僧袍,慢悠悠地说:
  白云首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坐。杨岐问:“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必恭必敬地回答,还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当场,不知杨岐为何大笑,心里非常愁闷,于是整日整夜都思索着杨岐为什么发笑,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请教杨岐:“师父您究竟是为何发笑呢?”
  杨岐笑得更开心了:“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戒身说完这个故事,也不评论,就看着皇上。
  旁边的公公有些沉不住气了,呵斥道:“该死的和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说故事来骂皇上!”
  戒身漠然道:“哪里骂了?”
  “你分明是在影射,说皇上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公公气咻咻地说。
  皇上抬手,示意公公不要插话,又向戒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戒身抬了抬眼皮,并不理会公公,又说:
  有一天,一个去女方家里求亲的路人拾到一面镜子,一看,里面一美貌女子望着自己笑,他又开心又奇怪,拿着镜子回了家。他母亲接过去一看,里面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孩对着自己笑,于是老太太说,好神奇的镜子啊,竟然可以照出人心所想,知道我想抱孙子。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面宝镜。乡里一个恶霸听说了,就把镜子抢了去,回家关上门一照,镜子里,竟赫然躺着一堆屎!他一怒之下,就把镜子砸了。镜子一裂开,里面就冒出一股仙气,观音菩萨冒了出来,说:“这是一面神镜,可照见人内心,人心美好,镜中自然呈现美丽的事物,你人龌龊,镜中当然只有秽物,你不怪自己,又怎么能怪镜子呢?!”
  “你,你——”公公明知戒身含沙射影,却气地说不出话来,这时,皇上大笑了起来:“大师,我懂了。”
  “小僧愿听其详。”戒身仍旧是不紧不慢。
  皇上想了想,说:“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笑谈而心神不安,其实,这些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会为之心动,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乎。”皇上接着说:“这是第一个故事所要表达的意思吧,我说得对吗?”
  “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人,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戒身点头道:“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
  “如果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永远是在镜子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一切的东西,对照于镜子上都显出原貌,也就是说,给人宽厚,人则予你宽厚,给人刻薄,人则予你刻薄,对么,大师?”皇上认真地思索起来。
  戒身的点头称是,由衷地赞道:“皇上真是心有灵犀啊,有佛缘,有悟性。”
  “听大师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皇上感叹一声:“真应该早点向大师请教,或许,也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了。”
  戒身听出了皇上话里的弦外之音,有伤感,也有懊悔,都是发自真心的。他原本,是讲佛经,也是想借佛经来嘲讽皇上,以为皇上会生气,却没想到皇上的体会是如此深刻。
  “大师,您能给朕讲讲生死轮回吗?”几番话后,皇上提出了在心里埋藏很久的疑惑。
  戒身颔首道:“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皇上入神地听着,神情渐渐变的虔诚起来:“这就是佛法啊,说得多透彻啊。内里的精髓,可见一斑。”
  “有道是,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戒身最后归纳道:“当知轮回,爱为根本。”
  皇上的眼里忽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那,是不是就是说,如果人死了,但只要有爱,有欲,下辈子就还可以再聚首?”
  戒身沉吟道:“有生就有死,有情欲就有轮回,有因缘就有果报,佛经里是这么说的,所以应该,生生世世做朋友是可能的,永生永世做爱侣也是可能的,一再做仇敌也是可能的……”
  “那也就是说,”皇上猛地打断戒身的话,兴奋地说:“只要我始终想着清扬,我们下辈子就还可以重新来过,是不是?”
  戒身一愣,没有说话,向皇上投来犀利的一射,随后将眼光转向别处。
  “是不是,大师?”皇上却好象找到了一个可以达成心愿的途径,雀跃得象个孩子般地,忘形地伸出双手握住了戒身的胳膊。他急于得到戒身的回答,仿佛人生从此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以致于,根本没有发现戒身脸色已微微有些改变。
  “唔。”戒身含糊地回答,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原来皇上并不知道清扬没死的秘密啊,不由得放了个大心。
  皇上以为得到了戒身肯定的回答,这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长久的积郁一扫而空,他站起身,放眼望去,只觉得神清气爽,清扬,我还可以再见你,这一世我有负与你,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爱你!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内心的波涛,大声道:“来呀,拟旨!”
  公公忙执笔上前,要做记录。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传朕旨意,今后每月初一、十五,都请戒身大师进宫为朕讲解佛经,”他想了想,又宣布:“着归真寺另辟小阁,立清妃牌位,众僧日夜颂经,好让清妃早日超升。”
  我等着你来跟我重聚,清扬——
  这里皇上正满腹欣喜,那里戒身却不合时宜地叫出了声:“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皇上虽然诧异,却并未生气。
  戒身默然躬身,行一礼,然后低声回答:“皇上是否忘了,清扬,还是罪妃啊——”
  皇上的神色沉郁了下去,眉宇之间,徒增无限的伤感和哀愁,索然落座,良久无言。
  戒身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一时情动,竟忘尽世事,这个皇帝,对清扬,倒是爱意深重,可惜,他主宰得了别人的命运,却无法改变自己的成命,谋逆之罪,始终都还是要人承担,以他万乘之尊,也是别无他法的。
  他静静地低下头去,想起清扬的无怨无悔,颇有些感伤,见皇帝悻悻无语,嘴角不由泛起冷笑,有些快意地想,你如此轻率,这就是对你的惩罚,纵然你爱清扬,却害她孤苦一生,这就是报应,就是孽债,就是佛理!
  这就是你一手造就的、一心想要的轮回!
  皇上惆怅了好一阵子,才心意沉沉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向大师请教,已近晌午,大师就在宫里用斋吧。”
  戒身不便推辞,便应了。
  他以为只是皇上随便的一顿赐饭,根本没有想到,皇上,竟是同他一桌,还没得他仔细琢磨,皇上已经顺理成章地端起了碗。戒身有些意外,愣了愣神。
  “大师怎么不吃啊?”皇上问。
  “小僧不才,怎敢与皇上同桌进膳。”他虽然看皇帝不来,对于礼数,在他人面前,还是顾及的。
  “这本来就是皇上用膳的地方,大师不来,皇上也就是这些菜肴,只是多了一双筷子而已。”皇上还未开口,旁边的公公插口解释。
  戒身又看一眼桌上的菜肴,有些难以置信,没有一点荤腥?皇上的午膳?
  “一顿便饭,大师不要拘礼。”皇上说:“对于吃饭,我倒是随便。”望一眼桌上,笑道:“呵呵,酸菜炒脆笋啊——”
  举箸过来,在嘴里细细咀嚼一番,突又神色黯然,自语道:“可比清扬的手艺差多了……”
  戒身默默地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正其时,公公进来禀告,说是魏梁将军从边关回来了,已进宫门。
  “好,朕去迎他。”说着,皇上起了身,匆匆往外赶,片刻又回头过来,对戒身说:“朕还有军机大事,大师请自便吧。”
  戒身见皇上远去,才开始进食,慢悠悠地问身边的公公:“皇上每天都是吃的这些么?”
  公公回答道:“是啊,多数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比这还简单。”
  “日理万机,这样的饮食怎么能行?”戒身自语,怪不得,这次看到皇帝,又比早些天在寺里见到的瘦了。一想到回寺后,清扬定会问起宫里的情形,知道皇上这样,又要担心了。
  正想得入神,突然听见公公叹一声气。
  戒身抬眼看去,公公一笑,说:“就吃得这样简单,还常常给耽误,您瞧,这不又没吃就出去了么?”言毕,无奈地摇摇头。
  戒身好奇地问:“皇上怎么会不沾荤腥呢?”
  公公环顾四周,神秘而小声地说:“您是清妃娘娘的师兄,告诉您也没关系,自从清妃娘娘走后,皇上就不怎么吃荤腥了。”
  戒身投来奇怪的一瞥,这又是何故?
  公公戚戚然道:“也不知皇上从哪听说的,什么不沾荤腥就可以积阴德,他大概一心巴望着清妃娘娘早日转世,好再相见吧。”
  难怪,那么多的问题可以问,偏偏要问我生死轮回的事。戒身点点头,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无论如何,清扬都是已经“死”了的。
  他扒了一口米饭,却如同嚼蜡,我或许,是看错了皇上。别的先不说,这个年轻的皇帝,其实,还是挺聪明的,气度,也不见得那样小,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也难保不成为青史彪炳的圣君啊。清扬之所以爱他,总还是有原因的。
  年少轻狂,谁都曾有过啊,这么一想,他倒好象,不那么恨皇上了,对皇上的印象也开始有了些改观。
  边关大事,听魏梁一番长谈,皇上很是欣慰。见天色已晚,嘱魏梁下去好好休息,正阳殿里又恢复了宁静。
  皇上展开手头的奏折,却又合上,吩咐公公:“传沈妈。”
  “从归真寺祈福回来也有些时日了,长公主这几天可睡得安好?”皇上问。
  沈妈回答道:“真是菩萨显灵,公主这几日夜夜安睡,就是白天,劲头也都比以前还足了。”
  哦,皇上显出了愉悦的神色,颇有兴头地说:“议了一天的事,朕也闷了,随你看看她去。”
  明禧宫里,心慈见沈妈不在,支开了宫女们,将门掩上,打开衣柜,坐进去,小心地展开母亲的画像,自顾自地跟她说起话来。
  “娘,你现在在天上做什么事呢?”她问:“忙完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来见我了?”
  她的小手抚过画像上娘亲的面庞,亲昵地说:“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就这样,她对着画像,说着心里话,不知不觉,就犯起了困。眼帘重重地压下来,身子却变得轻飘飘的,晃晃荡荡之间,又看见了娘……
  皇上制止宫女们出声,径直走进了心慈的卧房。遍寻之下,才看见女儿竟然蜷缩在衣柜里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近,端详着女儿那张心满意足的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个小鬼头,做什么美梦呢,在梦里,还这么乐滋滋的。
  他探手,想把女儿抱出来,却看见女儿怀中,抱着一副卷轴,什么东西,这么要紧呢,女儿,分明是躲在柜子里偷看啊——
  他将卷轴轻轻抽出,展开——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这,不是清扬是谁?!
  这不是,当年他从醉酒的文浩案头拿走的那副未完的丹青么?
  浩儿不愧是后宫第一丹青手,笔下的她,是那样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他的心头,往事历历,如潮水涌现。
  心慈将头靠在柜壁上酣睡,一个歪头,猛抽一下,醒过来,定睛一看,手中的画像不见了,一阵发懵之后,就叫起来:“娘,娘——”
  “心慈——”
  她一抬头,看见父皇,再低头,看见父皇手中的卷轴,惶然间,她知道自己犯忌讳了,吓得张大了嘴,直愣愣地呆在那里。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皇上轻声问,他不想吓着女儿,可看女儿的表情,已经被吓得不轻了。
  “御书房。”她低着头,用手纠结裙带,蚊子哼哼般回答。
  皇上展开卷轴,伸到她面前,柔声问:“知道她是谁么?”
  “我,我,”心慈嗫嚅着:“对不起,请父皇恕罪。”
  “你没有对不起父皇,”他叹道:“是父皇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失去娘。”
  心慈睁大了眼睛,望过来。
  “你想娘么?”他拼命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感,轻声问女儿。
  心慈点点头,将脑袋埋得更低。
  是啊,世上哪有孩子不想自己的娘,又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曾经被他认为那样不堪的皇后,为了得到一个皇长子绞尽脑汁,看似不看重这个女儿,临死之时,千不求,万不求,为保女儿万全,只请太后亲自照顾;机关算尽,算掉了卿卿性命,却为了让他善待自己所生的女儿,硬要太后将女儿指给清扬。多么聪明的皇后,将一切看得这样通透。她知道,即便清扬是罪妃,他仍然,还是忘不了她的。所以,皇后拼命将女儿和清扬扯上关系,生怕他日子一久,就疏忽了自己的女儿。清扬留给皇后的护身符在那时虽然已经失效,精明的皇后却又以清扬的名义给女儿留下了一个护身符。
  他太明白皇后的用意了,有时候,他也想,如果他没有爱上清扬,而是爱上了成为自己的皇后幽香,那或者,皇后不会这么极端,以她的聪明,也可以成为一代贤后的。
  他将飘远的思绪扯回来,望向女儿,我从未为皇后做过些什么,既然她心意已决,那我就成全她罢。他勾起女儿的下巴,将她的脸扣起来,说:“来,父皇跟你说说你娘。”
  心慈的眼里,冒出惊喜的光彩来。
  他缓缓地将女儿抱到膝上,一手揽住女儿,一手指向卷轴:“她就是你娘,她从小长在归真寺,是天下最美丽、最善良、最宽容、最聪明的女子……”他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清扬,但是他知道,就是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把一切褒义词都堆积起来形容他的清扬,都不为过。
  他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直到心慈望着身后“咦”一声,他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沈妈。
  “你怎么哭了?”心慈走过去,沈妈探身抱起她,她伸手抚过沈妈的脸:“你也想我娘了,是不是?”
  沈妈点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
  “沈妈,朕已经下旨,给清扬平反,从此,她就不再是罪妃了。”皇上静静地将卷轴递过来:“挂上吧,心慈若要问清扬的事,就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她。”
  归真寺后山,茅屋里,木鱼声声。
  戒身朝向白幔:“今日皇上召我进宫。”
  白幔后隐约的身影没有动作,木鱼声依旧。
  戒身又说:“他要我给他讲讲佛经。”
  木鱼声停顿了一下,复又响起。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戒身沉声道:“我一直以为他有多么霸道猖狂,今天见他,却也谦虚平和,有那么一点当皇帝的样子了。”
  “我给他讲了杨岐大笑和映心神镜的故事,原本是想讥讽他,他却没有生气,还跟我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戒身缓缓地说:“这倒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以为,清扬会问什么,但等了许久,白幔后面,除了木鱼声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来。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么?”戒身进一步征询,幔后还是没有其他的动静。戒身想了想,欲开口说些什么,主动告诉清扬一些他的情况,或是,再说说朝廷现在大好的局势,可是,话到嘴边,滚了几滚,还是吞咽了下去。
  既然清扬已经心如止水,我又何必吹皱一池春水?
  告诉了她,又将如何?谁也不能改变这生别离的命运了——
  戒身心里慢慢沉重起来,他低声道:“没什么事的话,师兄就先走了。”
  他徐徐转身,步履缓慢地踱向门口,似乎还在等待着清扬开口,一步一步,已近门边,清扬还是,没有出声。他有些迟疑,还是轻轻地拉开了门。
  “他,”木鱼声嘎然而止,幔后传来一声低语,飘渺而悠远:“他还好么?”
  戒身没有回头,平静地回答道:“瘦了。”
  “瘦了——”幔后的声音隐含着心疼。
  他宽慰她:“国事繁忙,他又不讲究饮食,调理一阵,就会好的。”
  “他历来这样,对饮食,不甚讲究。”她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今日他特意问到我,生死轮回的事。”戒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清扬一定能够猜到,皇上的目的。
  “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幔后传来无限忧伤绝望的话语。
  戒身的心一紧,怅然道:“师妹,你真的四大皆空了么?”
  “那还能如何呢?!”她沉静的回答传来,无奈而忧伤。
  戒身脸上的肌肉一抽,半晌无言,而后默然道:“也好,也好,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入红尘,出红尘,皆由爱恨,有谁知,生死两苦——”

  第九十二章 平地惊雷圣旨昭沉冤 红尘万丈息念欲抽身

  早课刚刚结束,戒身没有心思吃早饭,一个人在禅房打坐。
  他回想起昨夜与清扬的对话,心里泛起无边的苦涩和酸楚。这不是他想要给清扬的生活,也不应该是清扬与生俱来就注定要过的生活。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甘心被命运掌控的人,师父强加给清扬的命运,他根本就不认同。谁也看不到他那张僵硬的黑脸后面的柔情,从他在风中为她取名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与他密不可分。他象父亲那样爱着她,教育她,呵护她,从心眼里疼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付出一切,只要,她能幸福,而且,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幸福,而是她自己想要的那种幸福。
  可是,当他听见她说“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那一刻,她的忧伤和绝望,令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当年,他亲手雕刻的那串佛珠,那样令人玩味的一句“不离不弃”,是他对她的所有祝福,他从来,都不希望,她做一个师父所想要的没有感情的圣女,他只希望,她能拥有一份不同于常人的感情,拥有一个爱她如佛经故事里十世相随的情郎。可是,最后她爱上的,爱上她的,怎么就是皇帝呢?皇帝又怎么能给她这样一份至真至纯的爱情呢?!他不喜欢这个刚愎自用的皇帝,可是,偏偏这个令他憎恶的皇帝,却是她的挚爱。
  所以,尽管不情愿,他还是,宁愿委屈自己,想要成全她。
  戒身长叹一口气,陷入深深的苦恼当中。
  他对皇帝的了解,不够多也不够深入。他对皇帝的恨意,全然也是来源于清扬。如果皇帝不曾杖责戒嗔,逼迫清扬,如果皇帝不曾力排众议,处死清扬,如果皇帝不曾对德高望重的师父的葬礼不屑一顾,他不会恨得这样咬牙切齿。可是,他很明白,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王。他更清楚,他是皇家寺院归真寺的住持,他必须无条件地忠于这个皇帝,这是身份的要求,也是师父的一贯教导。
  然而,一次入宫讲经,他的心里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皇帝,并非他所想的一无是处。放下成见,他不得不承认,师父空灵当日对皇帝的评价所言非虚“孺子可教也”。至少那天他见到的这个皇帝,是气宇不凡的,威严而且谦逊,好学而且睿智,勤政而且节俭。
  还是那句话,清扬之所以爱他,总是有原因的。
  清扬对他的爱,正是最让戒身忧心忡忡的。爱谁不好啊,为什么她爱上的,一定要是皇上呢?皇上对她再深情,也不可能专情啊,三宫六院,上千粉黛,这条路,清扬注定,会走得很艰辛。这不是戒身的初衷,不是他所希望的清扬该过的生活。
  可是,他不希望,并不代表事情就不朝这方面发展,一想到这里,戒身的心里,就沉甸甸的。
  他冒死救下了清扬的命,却阻挡不了清扬心死。清扬的爱情,曾经因为害怕给她带来灾祸而被他几次三番地劝阻,如今,他只能,把它当成一剂良药,用来医治清扬的心死。
  “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戒身喃喃地念叨着,难道,真的一切都归于零了吗?连爱情,都无法唤回清扬了吗?
  “方丈,宫里来人了,您快去接旨吧。”一弟子匆匆来报。
  哦,戒身缓缓起身,不急不忙地出了禅房,不就是划拨国库银两给自己修寺吗,他想到了这个事由,却没想到圣旨到得这样快。
  到了大殿操场,公公还未宣旨,就先笑嘻嘻地开了口:“大师,这可真的是件值得归真寺庆贺的事情啊。”
  戒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跪下。
  公公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大声念到:“归真寺住持戒身接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后宫清妃温良贤淑,受奸人所害,被朕误会,蒙怨而死,今谋逆一事真相大白,虽沉怨得雪,然佳人天逝,朕深感心痛,甚是后悔,着归真寺供奉牌位,日夜颂经超度。”
  戒身听罢,脑袋里嗡地一响,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不是拨款,竟是给清扬平反?!
  昨日在宫里,皇上说要在归真寺另辟小阁,立清妃牌位,让众僧日夜颂经,他还以清扬是罪妃加以阻拦,皇上,当时似乎也就息了心思。谁知短短一夜的功夫,在这一大清早,他就迎来了这样的一道圣旨。
  皇上是如此急迫,戒身却甚感悲凉,现今才来平反,早干什么去了呵?清妃再温良贤淑,可惜也是“逝去”了的。
  他磕头谢恩,领了旨,依旧心事重重地一路无言,进了禅房。
  正如师父空灵方丈当日对他的评论,戒身一生,优点是心思缜密,缺点却也如是,就是想得太多,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而已。开始他只是担心风声走漏,害了清扬的性命,所以对皇上一切言行都草木皆兵,只在暗暗中猜测揣摩,如今看来,风声并未走漏,皇上也并不是如他猜想的那样已经知道了什么而故意试探,不过是巧合而已。这个心是放下了,可是,新的担心又来了。
  那就是,这道圣旨,他到底要不要告诉清扬?
  清扬已经决定了要放弃这段感情,这道圣旨,决意是会皱吹一池春水的,如果这能让清扬看到希望,那等待着她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啊——
  皇帝身边美女如云,又如何回报清扬一心守望的爱情?由美好开始的,不一定都会有圆满的结局啊,若干年后,繁华逝去,还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令人绝望的呢——
  再者,皇帝可以怀念她,可以追忆她,却不一定,会因她的“重生”而赦免归真寺的欺君之罪啊。因为,这个皇帝,疑心重,报复心狠,独占欲强,纵使他为重新得回爱人而欣喜,却会为了昔日欺骗而动辄大怒。
  戒身太了解皇上的作风了,毕竟他曾经可以那样固执而绝情地处死清扬!
  清扬,归真寺,戒身只能从中选择其一,选择成全清扬,则归真寺难保万全,选择归真寺,则清扬永远,都只能寂寞孤苦地活着。
  手心手背都是肉,戒身陷入两难境地。
  他不能剥夺清扬的希望,哪怕这希望也只是有可能让清扬幸福,这是亲情;他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毁掉归真寺,哪怕是冒一次险,这是责任。
  他在禅房里默然而坐,不觉,一上午过去,定了定神,出了门来,进了膳食处,问:“送往后山的午饭准备好了么?”
  弟子回答:“正准备动身去送。”
  他摆摆手,示意弟子停步,自己拎了挂篮,就上了后山。
  戒身进了茅屋,白幔后,很是安静。
  “清扬,该吃饭了。”戒身放下挂篮,坐下。
  “我还不饿,等会吧。”幔后传来轻语:“师兄这两天来得勤了,我知道你挂心我,但不要叫别人起疑心才是,尤其是皇家祭祀的时节,更要小心。”
  戒身点点头:“恩。”
  接着,好一阵静默。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幔后是清扬的声音。
  哦,戒身欲言又止,心里还在左右为难,便搪塞了一句:“也没什么大事。”
  白幔轻轻一撩,清扬走了出来,看着师兄,淡淡一笑,师兄心里一定有事,而且能让师兄如此费思量的,一定还是件天大的事。
  她在师兄旁边坐定,等着戒身开口,戒身却只顾颦着眉,一声不吭。
  “师兄不打算告诉我么?”清扬低声道:“或许我可以为师兄分担忧愁呢。”
  戒身一听,仿佛被触动了,抬眼望清扬一眼,心想,是啊,我要是说了出来,也许只能增加她忧愁,以清扬的性格,断不会置归真寺于危险境地的,可是相爱的人明明有重新相聚的希望,却偏偏要亲手掐灭这希望,这难道称不上残忍吗?
  既然不说出圣旨的事清扬会坚持这样的生活,说出了圣旨的事清扬也会选择这样的生活,那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说出来让她更加遗憾呢?!
  想到这里,戒身定了定神,暗暗拿定了主意,当即说道:“天气渐渐暖和了,我想来问问,今夏你还想要添置些什么,好早做安排。”
  清扬静静地别过头去,小声说:“东西都齐全,一个人,凡事从简,确实也没什么需要,多谢师兄了。”唉,夏天还早呢,师兄你这个托词,未免也太过于勉强了吧,寺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你怕我担心,所以要瞒着我。既然你不肯说,我又怎好强问呢,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又是因为了我的缘故。唉,让多灾多难的归真寺从此太平吧,我给寺里增加的麻烦已经太多了。
  “我不久坐了,饭菜都凉了,吃吧。”戒身将挂篮推过来,准备起身走了。
  清扬疾声叫道:“师兄留步。”
  戒身停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师兄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么?”清扬问。
  戒身探手入袈裟,用力地捏了捏袖笼里的圣旨,决然地摇摇头。
  “那,”清扬站了起来,走近:“我有一件事,要跟师兄说。”
  戒身点点头。
  “皇家祭祀后,请师兄为我剃度。”清扬说:“请师兄准予我离开归真寺,去投靠四师兄或者五师兄。”
  剃度!戒身一震,心里涌起异样的心痛。
  清扬,已经决意要舍弃一切,抛却万丈红尘了。
  “你,真的没有任何牵挂了吗?”戒身幽声问道。
  “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清扬,也该功成身退了。”她淡然道。
  戒身惨然一笑,使命?那是师父灌输给她的思想,难道真是她与生俱来的宿命吗?“不,”他怅然道:“你不应该被别人左右自己的生活。”他想说,师父已经走了,没有人还会提醒你身负使命,你也应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这些话,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因为,此时的清扬,除了长伴青灯古佛,那里还有什么可以重新开始的生活?!
  “是啊,”清扬附和道:“应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平静的生活。”话语中,神色尽量平和,却难掩那一丝凄凉。
  “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戒身断然道。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清扬倔然回答:“师兄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想过怎样的生活?”
  “你是怕我难过罢,”戒身动容地说:“是师兄没用,师兄做不到……”
  “不要再说了,”清扬抬起手来,冲戒身摆摆。
  “归真寺天子脚下,你怕师兄保护不了你么?四师兄和五师兄,虽然都在外地寺院做住持,但你就相信,他们一定能保你周全?”戒身谓然长叹:“清扬啊,清扬,师兄太了解你了,你既然不肯留下,怕连累归真寺,又岂肯连累四师兄和五师兄,你不过是,想找一借口,离开归真寺后,悄然隐没。你太小看师兄了,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清扬落泪了:“我不能再连累归真寺。”
  “那你要去哪里?可有比归真寺更好的地方?!”戒身激动起来。
  “求你了,师兄。”清扬企求。
  戒身决然道:“出寺的事休得再提,我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清扬默默地低下头去,轻声道:“那,等你忙完了,皇家祭祀后就为我剃度,总是可以的?”
  戒身哽住,一言不发。说实话,他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他仍然希望,能把清扬象女儿那样地嫁出去,毕竟,她还这样年轻。
  “我已经,选好日子了。”清扬说着,将一张信笺递过来,上面写着一个日子。
  他没有接信笺,随口应付她:“再说吧。”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坚持着:“今天,你一定要给我答复。”
  戒身不言语,抽身想走,却被清扬一把拉住:“师兄这是答应了?”
  戒身见避不了了,只好回答:“时机未到,以后再说。”
  “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到了?”清扬逼问。
  “至少不是现在。”戒身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着急要走。
  清扬却不依,索性拦在他身前,追问:“为什么呢?”
  “因为……”戒身一时语塞,不由得,又伸手在袈裟里捏了捏圣旨,我要不要拿出来给她?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要好好再想想,这里清扬催,于是,急中生智道:“等你完全忘记他了再说罢。”
  清扬愣了愣,黯然松开拉着戒身袈裟的手,一时无言,索然地站在那里,有些惆怅落寞。
  完全忘记他——
  我可以做到么?
  把那样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爱当作行云流水般地忘记?就让一切的一切象清风过后无影无痕?无论怎样深沉的感情都轻轻地一带而过?
  我能够忘记他么?
  从指尖末端,到心脏,都开始发凉,她感到,身躯,逐渐变得僵硬,一寸一寸,无可逃避地陷入冰冻。
  戒身眼见,清扬的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须臾之间,便凝聚成了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戒身没有办法再看下去,急急地别过头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拿出圣旨,递过去:“今天一大早,送来的……”
  她的心,猛一抽搐。圣旨?!一道什么样的圣旨?对归真寺,到底是福还是祸?!
  踌躇良久,才缓缓地接了,展开——
  这是圣旨,带着他的气息,她的眼光,认真地浏览过每一个字,再一次忆起那遥远的时光,他的容颜。她的脸上,浅浅地浮起一丝笑意,为她平反的诏书,按理,应该将谋逆的真相公诸于世,但皇帝,显然做了精心的考虑,只说“被朕误会”,再没有涉及其他任何一个人。既然先前有圣旨大赦天下,造反之罪既往不咎,皇帝这样做,将清扬的蒙冤之责揽在自己身上,倒是再合适不过了。也许人们会为此议论纷纷,但,终不会再掀起轩然大波。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不管文举是怎么想的,文浩夫妇是无忧了。
  她缓缓地合上圣旨,递还给戒身,什么也没有说。
  “我即刻进宫,将实情禀告皇上,”戒身说:“宫里的生活也许不会是尽善尽美的,总好过让你做一辈子活死人。”他在心里说,清扬,我只想要你幸福,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她急切地阻止:“归真寺难逃欺君之罪,我不能那样自私。”
  “不会的,”戒身故做轻松地说:“你看,圣旨虽然为你平了反,却并没有拿人替你顶罪,可见,皇上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刚愎自用的皇上了,对归真寺,应该不会降罪的。”
  “不。”清扬已经是愁眉深锁,她深知,文举的多疑。处置叛臣他有楚王绝缨的雅量,或许,这只是他为了维护皇权权衡再三的举措,只能代表他在走向成熟,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允许有人公然地欺诈于他,将皇命当成儿戏,将他戏弄于股掌,这样的挑衅常人尚且恼火不已,又岂能被他容忍?!堂堂一个皇帝的权威,被这样轻易地玩弄,对他来说,意味着的,不仅仅是蔑视和挑战。
  她担心地看了师兄一眼,师兄的心思,她不难猜到,可是以她对文举的了解,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早在从前,她就能感觉得到,文举对师兄有着明显的戒备。这一次,师兄如此胆大妄为,文举又怎会,不借此机会好好地惩治于他?!
  “我们都知道,事情是不会这么简单的。”清扬说:“更何况,我不想再回皇宫了。”
  戒身默然道:“你骗得了我,骗不了自己。”
  “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不要逼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清扬斩钉截铁地说。
  她不愿意跟他重聚?笑话!不过是怕牵连归真寺和自己罢了。戒身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随便更改的。
  清扬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如果师兄一定不肯听我的话,那我只有自行了断了,请师兄将我真正的骨灰葬入佛塔吧。”
  戒身猛地止步,回头看清扬一眼,无奈低下了头。
  清扬是做得出的,纵然他把清扬看得重于归真寺和自己的生命,但在清扬心里,归真寺和他,都重于她自己。
  “方丈!方丈!”
  戒身黑着一张脸,有些焦躁地回到禅房,还未坐定,就有弟子来报:“有贵客到。”
  “什么贵客?”他瓮声瓮气地问,心里嘀咕一句,来了就来了呗,归真寺里哪天来的不是贵客?不紧不慢地掸掸袈裟上的灰尘,还是坐了下来,喝了口茶。
  “贵客不让说,”弟子说:“只请方丈到大殿去。”
  什么样的贵客,竟敢调摆堂堂归真寺的住持?故弄玄虚。戒身不以为然地想着,便起了身,去到大殿。
  大殿里,除了满堂的菩萨,空寂无声,一个魁梧的背影,着一身暗红的长袍,面向佛祖而立。
  戒身迈进大殿,沉声道:“敢问是何方贵客大驾光临?”
  背影徐徐地转过来,剑眉英挺,虎眼威严——
  “皇上!”戒身脱口而出,急忙拜下。
  “大师请起。”皇上迎上前来:“今日在宫中心情烦闷,一时兴起,就来叨扰了,因为不想兴师动众,所以便装出行,既然不是正式拜会,大师也就不必拘礼了。”
  戒身点点头,问道:“皇上有什么安排?小僧谨遵圣命。”
  “圣旨收到了么?”皇上轻声问。
  戒身躬身道:“小僧替师妹叩谢皇上隆恩。”
  “这是应该的,”皇上叹道:“可惜迟了些。”
  “请皇上去禅房休息。”戒身岔开话题。
  皇上没有动,环顾四周,轻声道:“大殿是寺中供奉菩萨最为集中的地方吧?方才朕在大殿站了许久,有些感悟。”看戒身一眼,又说:“人在殿中,是如此微渺,对于佛祖佛界,油然而生敬畏。”
  戒身接口说:“皇上要是对佛经有兴趣,小僧到藏经阁给您拿几本经书。”
  藏经阁,皇上眼前一亮,忽然忆起——
  他和清扬在藏经阁里斗拳,他扯破了她的襟裙,拥她入怀……
  熟悉的景象重又回来,依旧令他颤栗,不能自已——
  他恍惚中,又伸出手去拉她,嘶哑着喉咙请求她:“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戒身眼见皇上失了神,一时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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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章 有意成全此心非她想 风中情缘这帕牵那人

  皇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嘲道:“让大师见笑了。”
  戒身叹道:“情不自禁,人之常情。”
  “难得大师能够理解,”皇上感叹:“不知大师可曾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话一出口,马上纠正:“哦,错了,错了,大师是高僧,应该是定力过人才是。”
  “皇上此言差矣,”戒身悠然开口:“佛祖尚有常人的喜好,我又为何不可有常人的感情?”
  皇上听了,偏头想想,忽然嘻嘻一笑:“是了。”回眼再去看戒身,煞是疑惑,于是抬抬手,指指手上的佛珠:“这是出自大师之手吧?”
  戒身点点头:“是小僧为师妹做的。”
  “这是清扬心爱之物。”皇上的语调,低了下来:“陪伴我已经十多年了,这每一颗珠子,我都摩挲过千万遍了。”他的食指从一颗颗的佛珠上滑过,一字一顿地念:“亦严亦慈,不离不弃,”然后说:“大师您大概是希望,她能得到一段坚贞十世的爱情罢,可惜,我虽有心,却自毁誓言。而今,我所能得到的,也只有空自惘然了。”
  他忧伤地说:“佛祖能被十世相守而感动,而我却连一世都守不住,在这大殿之上,还有何颜面乞求佛祖格外施恩呢?”
  戒身一愣,皇上,今日是来求续前缘的——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戒身一语双关地说:“我佛慈悲,你没看见,长幡之上,还写着有求必应么?”
  明知是在宽慰自己,皇上还是有些感动了:“大家都说大师是黑脸冷僧,其实不然啊,我早就知道,”他轻轻一笑:“大师如果不是佛门中人,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戒身一惊,皇上,怎么会这样认为,他连忙,把话题扯开:“不只还有何事小僧可以为皇上效劳?”
  “是有一件事,朕想同你商量。”皇上踌躇了一下。
  “皇上客气了,小僧担当不起。”戒身奇怪了,皇上今日,是少有的谦和啊。
  皇上低头想了想,忽然开口说道:“朕想将清扬的骨灰迎回皇陵,重新安葬。”
  一时间,戒身心里,就象打翻了调味坛子,什么滋味都有,一股脑涌了上来。皇上真是心急,早上才给清扬平反,中午就想要迎回她的骨灰,一开口,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也许,也许,清扬和皇上这一对有情人,还是应该要重聚的。他本想,借着皇上给清扬平反了的机会好好盘算一下,一点一点地把清扬还在世的消息透露给皇上,等皇上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一举捅破窗户纸,那样,一切水到渠成,或许可以把归真寺的欺君之罪降到最低。
  他暗忖,清扬的“骨灰”一旦被大张旗鼓地葬入皇陵,今后就再不能“死而复生”了。戒身虽有天大的胆子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耍诈,却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就算皇帝不追究,天下人的口舌也可以让归真寺威望扫地。因此,绝不能让皇帝把清妃移葬皇陵。
  皇上见戒身许久不言语,猜想他可能是不愿意,或者说是舍不得清扬,于是安慰道:“大师不要难过,清扬生前,朕让她受了委屈,葬入皇陵,是绝对荣光的。”
  戒身一听,更加着急,早先清妃被处死,是忌讳莫深的事,今日平反,也是特旨归真寺,众说纷纭的谣传,反正以讹传讹,到时让清扬现身,也不过就是准备一套说词而已,倒是帮了他的忙。如今皇上的意思,荣光大葬?皇上到底想怎样做?要知道,越是荣光就越是会举国尽知,一旦天下人都知道清妃死去的来龙去脉,那到时候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让清扬复活?
  真是急煞我也!想到这里,戒身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揣想了半天,才在心里谨慎地拟出了一个借口。
  皇上见戒身迟迟不开口,便更加明确地说:“朕,准备诏告天下,追封清扬为皇后。”
  戒身大吃一惊,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小心地开口道:“小僧认为不妥。”此言一出,又知道自己失了言。扫皇上的兴,岂能在这个时候?!眼前仿佛,又见皇上狂怒的样子。
  正等着皇上劈头盖脸地暴怒苛责,却听见周遭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传来皇上征询的声音:“此话怎讲?”
  戒身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皇上一脸平静的疑惑,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
  “所谓入土为安,小僧认为,清扬已经葬入佛塔,就不要再移动了,”戒身小心翼翼地说:“惊扰了亡灵,总是不好的。”
  皇上长叹一声:“大师言之有理,朕也这么想过。”
  “那,是不是就算了?”戒身进一步探询。
  “朕一直都希望,清扬,能做朕的皇后。”皇上沉吟道:“身后追封,风光大葬,也是现在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言语之中,很是伤感。
  戒身低声道:“清扬在天有灵,会明白皇上的心意的。”
  “倘若她真的有灵,也会愿意做我的皇后的,”皇上望向戒身:“大师,你说呢?”
  看来,皇上还是没有被说服,戒身索性甩开了胆子:“小僧倒是认为,不一定。”
  皇上的眼睛,直直地停留在戒身身上,面容严肃,但并没有因为戒身的顶撞而生气。
  戒身润了润喉咙,说:“清扬在不在乎虚名,皇上是知道的,更何况是身后虚名?”
  皇上点点头。
  戒身又说:“请皇上恕小僧直言,宫中的生活,清扬何曾快乐过?既然她最后选择了回寺,事过境迁之后,皇上何必又来勉强她呢?”
  皇上默然合上眼,神色凄然。
  “小僧说句不该说的话,追封皇后,不是清扬的所想,其实也不过,是皇上对自己的安慰罢了。”戒身的语气,犀利起来。
  皇上猛然睁开眼,旋即目光暗淡下去:“我知道,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错了,是永远也改变不了,弥补不了的了。”
  没有来由的,戒身忽然觉得,此刻的皇帝,看上去竟是那么的可怜。
  “不如,让清扬自己来选择吧。”戒身提议。
  哦,皇上的眼睛发亮:“怎么做?”
  “请大殿佛祖做个见证,”戒身掏出一枚铜板,往四周望一眼,说道:“清扬,你有灵,愿意留在寺中请字面朝上,愿意随皇上去请花面朝上。”
  一伸手,将铜板递过去:“皇上,您来吧。”
  皇上将铜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闭上眼,念念有词,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戒身紧盯着铜板,在心里默念一句:啊弥陀佛,菩萨保佑……
  铜板“噌”的一声落地。
  皇上和戒身齐齐探头去看——
  字面朝上。
  戒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皇上有些不愿相信,蹲下去,痴痴地望着,连连摇头。
  “皇上,皇上……”戒身轻碰皇上,试图让他起身。
  皇上愣愣地抬起头来,戒身分明看见,皇上红了眼圈,他哑着声音问:“这真是清扬的选择么?”紧接着,绝望地说:“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原谅我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戒身愕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皇上,看开些,凡事循环往复,或许是不到绝处不逢生啊。”戒身不好讲穿,也只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
  皇上却以为,戒身只是在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戒身只好,静静地退去了。
  文举,一个人蹲在大殿里,面朝佛祖,眼盯铜板。
  他真的接受不了,清扬生前,不愿做他的皇后,死后,还是不愿意跟他走。虽然他辜负了她,却还抱有希望,希望她能原谅他。铜板落下的一瞬,印证了他早有的预感。
  她不会原谅他了,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来陪他了。
  因为,他对她的伤害,太深,太直接,太彻底,没有一丝可以回头的余地。
  地上的铜板,在他的眼里,渐渐放大,渐渐模糊,幻化成她的脸——
  黑发如漆,粉白的皮肤,幽深的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微微上翘的嘴角,轻启欲开言,妙曼身姿,一身雪白的襟衣,轻扬在风中,婀娜灵动。
  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那是清扬啊,他的清扬——
  戒身回到禅房,思索片刻,写下一张便条,唤来弟子:“速速送往后山。”
  然后吩咐道:“等皇上出了大殿,就请到禅房来,切记,要等他自己出来,一切人等都不可去打扰他。”
  就让这个年轻的皇帝,自己静一静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戒身也忍不住大发感慨,如果他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啊。
  后山,清扬展开信笺,师兄的笔迹两行字“圣驾微服,塔林相见?”
  她缓缓地合上信笺,默然无语。
  师兄为什么要通知她,信末虽然是一个问号,看似决定权在她的手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她去塔林,偷偷地会一会微服私访的皇帝。
  师兄,始终都不希望她出家。
  清扬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展开手中的信笺,沉吟许久,再合上,复又展开,如此反反复复几次,还是合上信笺,放在了桌上。
  我去么?
  她犹豫不定。
  皇上进了禅房,戒身双手奉上香茶。
  皇上专心致志地喝着茶,直到一杯见底,也没等到戒身开言。
  “大师没有什么话想说,或是,没有什么话想问么?”皇上饶有兴趣地问。
  戒身悠然道:“皇上要是想告诉小僧的话,自然不需要小僧问起。”
  皇上闻言,心领神会,朗声说:“这一点,清扬是得你真传了。”
  “小僧斗胆,想问一问,皇上是否决定了,清扬还是可以留在寺中?”戒身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平和,大胆提问。
  皇上面容严肃起来,沉声道:“既然清扬自己做了选择,要留在寺中,那我就尊重她的决定,我发过誓,不再勉强清扬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戒身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皇上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朕也该回宫了,虽然不能接清扬回皇陵,但能跟大师达成一致,朕还是很高兴,不虚此行。”
  戒身颔首道:“皇上请留步。”
  “还有事么?”皇上关切地问。
  戒身向前一步:“既然来了,何不去塔林会她一会?”他料定,皇上,会去的,可是,清扬,会去么?她会因为看到皇上的情不自禁而情不自禁地现身么?他多么希望,皇上在塔林看到的,不是代表着她的那一尊白塔,而是真真正正、真真实实的她!
  果然,皇上犹豫了一会,答道:“大师,请带路。”
  一路走着,一路无言。
  “大师,”皇上忽然问:“你知道这些年来,朕为什么每次到归真寺都是紧赶来,慢赶走,从不曾多做停留?”
  戒身摇头:“小僧不敢妄揣圣意。”
  “不怕大师见笑,实在是因为,我害怕。”皇上颤声说道:“我害怕想起清扬,想起自己的错误。”
  “那你如愿了吗?”戒身幽声问。
  “没有,”皇上惆怅满怀:“我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维。”
  “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越是难忘记。”戒身说:“顺其自然好了。”
  “唉,最好就是不要让自己闲下来。”皇上停住脚步,放眼望去:“这就是塔林了?”
  戒身点点头,趋步向前,却见皇上没有动。
  “皇上?”
  皇上徘徊几步,仿佛“近乡情更怯”,忽然说:“算了,还是不去了。”
  戒身一听,那怎么行?说不定清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好说歹说,怎么着也要把皇上给带过去。于是劝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会她一会?就当是了了她的心愿罢。”
  皇上迟疑片刻,还是迈开了步子。
  戒身一双眼,左瞅瞅,右望望,直看得两眼发酸,都没有见到清扬的身影。他的心,往下一沉。
  清扬,没有来。
  她,还是选择了放弃。
  戒身的心里,难过起来,难道清扬,真的要寂寞芳颜,孤苦一生?
  皇上默立良久,缓步向前,手抚佛塔,潸然泪下。
  他悲恸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首东坡的《江城子》,道尽了他满腹的心酸与凄凉。就连历来悲喜不形于色的戒身,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文举此刻,尽是伤心容颜。手抚冰冷的佛塔,再也没有当日清扬身上甜润的温度。生命的玩笑太沉重,他已不能承担。此时纵有千般悔恨,万般心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他坐拥天下,却无力回天。不论你贫穷还是富贵,命运,都只会给你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永远也无法再回头。
  他在心里呐喊,清扬,我来看你了——
  你躺在冰冷的佛塔里,独留我活在这世上,没日没夜地忏悔。一念之差,便是阴阳永隔,今时今日,我才有勇气站在你面前,你怪我,你恨我,你不肯原谅我,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要不理我!
  “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文举抱住佛塔,动情地说:“你甚至,都不肯在梦里与我相见,你忘了吗?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他拼尽所有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唤:“清扬——”
  “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你忘记了吗——”
  “清扬——”
  戒身静静地站在一旁,红了眼圈,黯然合眼,默念道:啊弥陀佛。
  清扬,你为什么,就不肯来见他一面呢?
  他其实,也是一个有情人啊——
  有时候,师兄真的希望,你,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想那么多——
  文举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一个细小的声音却在半山的岩石缝里悄然响起。
  清扬,站在半山的岩石后面,透过缝隙俯视着塔林。
  “我听见了,”她轻声如耳语:“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
  泪光,在眼里打转,眼泪,渐涌出眼底。
  “忘了我吧,”她喃喃地喊道:“文举——”
  文举靠在佛塔上放声痛哭,清扬躲在石壁后默然流泪。
  你可曾见过这样一种爱情,只能在咫尺间遥望?你可曾见过这样一种相思,只能在无声中断肠?你可曾知道这样一种放弃,只能是化灰的绝望?
  此刻的清扬,心乱如麻。她没有勇气再望塔林望一眼,只消一眼,她所有的克制都将前功尽弃;她没有力气抬脚离开,文举的呼唤禁锢了她的脚步。她庆幸,没有去到塔林,不然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后悔,不该在半山遥望,好不容易在心里竖立的坚实壁垒已经被击溃。
  惶然间,她意识到,就象师兄曾经警告过我的一样,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我与皇家的渊源,是天意,是宿命,更是劫数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趁一切都已经结束,息心止步吧。
  她以手掩面,转背而行,迎面,风吹来,掀起了她的裙裾。
  我该走了,我本就不该来。
  文举,原谅我必须违背自己的承诺,因为,我不能那样自私,将疼我的师兄,养育我的归真寺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已经失去了戒嗔师兄,失去了师父,我不能再失去戒身师兄和归真寺,所以,我必须舍弃你。
  没有了清扬,你还会有后宫众多的佳丽,我想,终有一天,你会将我忘记。
  我所有的愿望,就是企求佛祖,让清扬,就如同自己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这样的一生,爱过,付出过,虽然短暂,我已了无遗憾。
  她在风中心碎,却含泪在风中微笑。
  掏出丝帕,轻拭面庞,泪痕已干,心,也平静了下来。
  踏上通往后山的路,即便是通往孤独寂寞,她也认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风,也一改柔和,加大了劲,呼呼做响,山上砂石被吹了起来,漫天遍野满是沙尘。清扬连忙扯起丝帕,掩住口鼻。忽然,一不小心,她的丝帕脱手而出,风沙盖眼,几次拢手,都未抓住,就这样被大风卷起,跟砂石一起,呼啸着往山下去了。
  她也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回赶了。
  戒身在塔林里,眼看天色变暗,狂风骤起,连忙拖起皇上:“看天色,就要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皇上只是不肯,最终还是被戒身有拖又拉地回了禅房,才一进门,豆大的雨点就洒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是山风呼啸、大雨倾盆。
  皇上只是呆坐着,风声、雨声,仿佛都不曾入耳。
  戒身默默地将热茶递过去。
  皇上忽然,一把抓住戒身的手:“刚才在塔林里,我听见了清扬的声音。”
  “她说什么了?”戒身淡淡地问,似乎并不相信。
  皇上陷入沉思:“她说,‘我听见了,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他认真地回忆着:“她还说‘忘了我吧,’她还叫我的名字来着,”
  “文举——”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她就是这么叫我的。”
  “可小僧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戒身宽慰地看了皇上一眼,用眼神对皇上在情动之时出现幻觉表示了理解,因为他确信,清扬并没有去到塔林,皇上,是不可能听到她声音的。
  “我绝对没有听错。”皇上言辞凿凿。
  “心有所思,便目有所见。皇上这样幻听幻见,是没什么好奇怪的。”戒身开导道。
  皇上见他仍是不信,讪讪地闭了嘴,心里仍然不肯罢休。
  他坚信,
  那是清扬的声音,一定清扬听到了我的呼唤,她的魂魄回来了——
  清扬,回来了——
  从归真寺出来,时间尚早,文举并不着急回宫,趁着雨后空气清新,便一路散步下来,他还一心沉浸在对清扬的思念里。放了缰绳,黑马也乐得自在,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吃草。两个近侍远远地跟着,他们知道,此刻,皇上是不希望被打扰的。
  不知不觉,又快到山门,道路两旁,密密匝匝的,是已挂初蕾的桃林。
  他冲侍卫做了个不要跟进的手势,便一个人进了桃林。
  被暴雨洗刷过的桃林,满是水意盎然,时候还没有到,桃花,开得尚且羞怯,雨后的桃林,遍布水气。枝头有淡淡的新绿,更有浅浅绽放的初蕾,都挂着水滴,他从树下走过,撩动了树枝,雨滴纷纷洒落,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踏着软软的土,就到了弯挂桃树下。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还是这个位置,树,还是这棵树,只是四周静悄悄的,少了他和清扬童年的嬉戏。
  他抬头,雨后的桃枝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物件,吸引了他的目光。
  缓缓地抬手,取下来,细看——
  雪白的丝帕,边角一枝粉红的桃花,淡雅清新。
  他的脑袋“嗡”地一响,这是清扬的东西!
  连忙四下里寻找——
  哪里有清扬的身影?
  丝帕浸透了雨滴,清扬,是你,在下雨之前来过,将丝帕挂在了你我盟约的桃树下?
  四周没有其他的脚印,清扬,真的是你的魂魄来过么?
  谁人还有你的丝帕?
  如果不是你,谁会知道这棵桃树?
  世上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这么说,我在佛塔前的呼唤你听见了是吗?我听见的,也确实是你的回答,是么?是你在冥冥之中,借菩萨的力量,将丝帕传送给我的,是不是?
  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还爱着我的,是不是?
  “清扬,你在么?回答我!”他大声地唤道:“清扬——”
  “清扬——”
  声音在桃林里回荡,飘出去很远。
  “清扬——”
  文举的声音传来。
  她正在观音座前扳着佛珠念经,听见他的呼唤,猛地一震,串绳竟然断了,佛珠“答、答”地滚落了一地,她睁开眼,抬头望菩萨一眼,登时脸色煞白。
  啊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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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章 审慎暗示端的费思量 无忌童言娓娓道真相

  戒身一脚踏进茅屋,就看见洒了一地的佛珠,清扬,跪在幔后敲木鱼。
  他摇摇头,弯腰下来,一颗一颗地捡佛珠,直到佛珠全部拾起,清扬,都没有回头。
  “不要敲了,”戒身漠然道:“心不诚,菩萨会生气的。”
  听了这话,闭着双眼的清扬,眉头锁得更深,手腕,也加快了频率。
  “你为什么不去?”他语气凛冽。
  “我要剃度。”她答所非问。
  “佛珠总不会无缘无故断落。”他说。
  “你若不肯我可自行绞发。”她决然道。
  “你这样着急斩断退路,不是因为心意已决,而是因为难以抉择,害怕自己动摇。你想息心止步,但也知道,你根本做不到。”戒身犀利一语,扎扎实实地刺中了她的心事。
  她咬牙切齿道:“你说得对,所以我必须当机立断。”
  戒身一愣,知道清扬倔脾气上来了,此时万万不可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不是师兄不肯顺应你的意愿,你看,佛珠都会断落,实在是因为菩萨不肯受你啊。”
  清扬终于睁开眼睛,静静地抬头,望了菩萨一眼,低头,长叹一口气。
  观音菩萨,我到底该怎样做呢?
  “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师兄,已经是耳顺之年,自认活不到师父那样的高寿,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圆寂之前,能把你妥善地安置好。”戒身动情地说。
  “清扬惭愧,让师兄这么大的年纪,还为我操心。”清扬哽咽。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为自己打算好,不要再让师兄操心。”戒身柔声道:“年华易逝,好好地多为自己想想吧。”
  她静静地别过头来,望着师兄的背影,渐行渐远。
  金陵王京城府第。
  文浩正在书房里作画,幽静端了颜料托盘,看得认真,下人来报:“王爷,有客到。”
  “什么人啊?”幽静问。
  “说是亲戚。”下人回答。
  幽静一愣,忽而欢喜:“是不是我娘和侯爷回来了?”
  文浩说:“快快有请,请到书房来。”冲妻子一笑:“我说不是你娘和侯爷,信不信由你。”
  “不是说是亲戚么?”幽静不服气。
  “亲戚?除了你娘和侯爷,可以称之为亲戚的人多了,”文浩笑道:“比如说……”卖个关子,故意不再往下说。
  “谁呀?比如说谁呀?”幽静有些着急起来:“说嘛——”
  “我呀——”书房门口,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应声而入的,正是刚从归真寺回来,路过王府的皇上。
  文浩迎上前去,亲热地叫道:“皇兄。”
  幽静嗔怪道:“原来你早就猜到了是皇上。”
  文浩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大白天的,小俩口躲在书房里干什么呢?”文举笑问。
  “闲来无事,画着好玩。”文浩搔搔脑袋。
  听说弟弟在作画,文举饶有兴趣地走近桌边,探头一看,脸色不觉微微一变。
  桌上的丹青,赫然是一幅桃花!
  弟弟画的,竟然是一幅桃花!
  文浩一惊,猛然意识到,在哥哥面前,又大意犯了忌讳,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幽静连忙上前,想拢起宣纸,皇上抬手拦住,制止道:“墨迹未干,还是摊放着好啊。”看幽静一眼,轻声说:“你先下去吧。”
  文浩悻悻地解释:“我只是随手画画的……”
  “傻瓜,我又没有怪你,”文举摆摆手:“你画你的,不用顾虑太多。”
  文浩这才松了口气,说:“那就提个字吧,皇兄。”
  文举摇摇头,黯然道:“桃花一去,万花失色。”
  当下,俩人都明白所指,半晌无言。
  文浩觉出气氛的沉重,灵机一动,故做轻松地说:“春去春又回,桃花依旧开,皇兄不必愁肠百结。”他其实想说,皇兄,清扬并没有死啊,但是,他仍有太多的顾虑,不敢道出实情。
  “桃花再开,也不可能是当年的那枝了。”文举忧伤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从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咳,”文浩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再渡沧海,再登巫山好了。”
  文举苦笑:“谈何容易?”
  “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浩开导他。
  “那不过是文人墨客玩的文字游戏罢了。”文举悻悻然地说,闷闷不乐地往椅子上一坐。
  “皇兄。”文浩叫道,欲言又止。
  文举回过神来:“怎么了?”
  文浩凑近前:“该是我问你才是,你这是怎么了?”
  文举叹道:“我刚从归真寺回来,”他说:“我去过塔林了。”
  哦,文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暗想,皇兄怎么忽然跑到归真寺去了,难道,他发觉了什么?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又分明是还不知道清扬尚在人世。我要不要告诉皇兄?看他这样痛苦,我真的于心不忍啊,如果说了,会怎么样?清扬会不会有危险?归真寺会不会受牵连?如果不说,以后要是皇兄知道了,会不会怪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性格里的优柔寡断一下子都显露了出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忽而点头,一忽而摇头,一下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下子又握拳锤手。
  文举见文浩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颇有些不高兴,弟弟这是怎么了,他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清扬啊,“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他的话里,隐含了些责怪的意味。
  文浩一抬头,正好碰上文举的目光,他莫名其妙,支吾道:“什么反应?!”
  “你不会这么快就把她忘了吧,”文举不悦道:“她可是为了你,才……”
  文浩这才醒悟过来,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耷拉着脑袋说:“你不是不希望我想着她嘛。”
  文举一时噎住,脸都涨红了。文浩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应该难过才是,难过。”话是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难过的神情。
  弟弟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文举凝神一看,文浩的眼神,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缓缓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文浩的头脑里,此刻正为说和不说乱成一锅粥,根本没有听见文举的问话。
  “文浩——”文举叫一声,弟弟仿佛没有听见。
  他加重了语气叫道:“文浩!”
  “啊!”文浩惊醒过来,眨眨眼,望过来。
  “算了,我还是回宫吧。”文举也颇感无味,弟弟现在,已经是和美甜蜜,不会知道他内心的苦楚。
  “等等……”文浩又过来拉文举,待他站定,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咳——”文举轻轻地拍拍弟弟的肩头,他以为,弟弟不过,是想要安慰他,可是,有谁知道,此刻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文浩踌躇半天,还是不敢吐露实情,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形单影只地走了,他又开始后悔,嘟嘟嚷嚷道:“其实我还是应该要告诉他的……”
  “说什么呢?”幽静推推他。
  文浩瘪瘪嘴,沮丧地说:“我觉得挺对不起皇兄的,唉——”
  正阳殿里,心慈百般无聊,将茶杯里的水从一个杯子里倒过来,又从另一个杯子里倒过去,她自言自语道:“真是没劲透了。”
  “怎么会没劲呢?”身后响起了皇上的声音。
  “父皇!”她大喜过望,转身扑将过来,拖长了声音撒娇:“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乖乖!”皇上抱起她,柔声道:“父皇去归真寺了。”
  “啊?真的?”心慈瞪圆了眼睛,马上又撅起了嘴:“为什么不带我去?”
  “父皇忘了,”他歉意道:“下次,下次啊。”
  心慈从鼻子里“恩”了一声,不说话了。
  “生气了?”他刮一下女儿的鼻子,逗她:“过几天父皇还去,你要是笑一个,就带你去。”
  她忽闪几下大眼睛,好象不相信,又不敢确定,便嘴巴一裂,做了个假笑的表情。
  皇上哈哈大笑,说:“这个不算。”
  心慈翘起了嘴巴,真的不高兴了。
  “好好好,算,算,”他托起女儿的脸,笑道:“再过五天就是皇家祭祀了,父皇一定带你去。”
  “君无戏言?!”心慈仰起头,认真地说。
  “当然!”他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笑。
  “好啊!好啊!”心慈一蹦老高,开心极了。
  他含笑看着女儿,趁机要求:“那你今晚陪父皇?”
  “没问题!”心慈大声回答。
  入夜,心慈躺在床上,想到用不了几天就又可以到归真寺去,兴奋得左翻右滚,就是睡不着。
  只要去了归真寺,第一件事就是到槐树爷爷那里去,娘还不会下来看我呢?她偏着头,莫名其妙地咯咯发笑,这一段时间我都很乖,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告诉她,父皇和沈妈说了好多她的事给我听,还有啊,沈妈说父皇已经下旨了,娘已经不是罪妃了,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回跟我一起回宫呢。
  心慈想得美滋滋的,嘴里也开始念念有词:“好啊,真好……”
  文举坐在床边的矮椅上,正准备撂下奏章上床,忽然听见女儿的自言自语,不由得又好笑又好奇,于是悄悄地探头过去,看女儿一个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心慈已经得意忘形,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偷偷地看她,她从脖子上取下玉指环,小声地说:“娘,这是父皇给我的,他说这原来是他送给你的东西,你很喜欢的,是不是?不如我把它还给你吧,我还留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你,所以,过几天我去归真寺,你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你一定要来见我啊——”
  文举脸色巨变!
  心慈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听错了,“不如我把它还给你吧,我还留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你”,“过几天我去归真寺,你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你一定要来见我啊——”
  听这话里的意思,心慈分明,是见过清扬,而且,是在归真寺里见到的!
  难道,清扬,没死?
  不可能的啊,我明明亲眼看到她被火烧死了——
  可是,童言无忌,小孩是不会撒谎的,心慈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上次祈福,是她第一次去归真寺,去之前,她是噩梦连连,回来之后,又恢复了常态,这其中,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
  文举慢慢地静下心来,细想。
  那一句“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他记得戒身的表情,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自然,装做没有听到一般,低下头去。当时,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这里面,真的大有文章?
  去往桃林的路上,他亲眼,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灌木丛里晃过,然后,又在路边,捡到了一根白色发带,尽管后来证实是幽静的,但他心里,却那么强烈地直觉,这样东西,跟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难道,那真是清扬的身影,那真是清扬的发带?
  一贯温顺的心慈,为什么非要执拗着在归真寺留宿一夜,她为什么会在深夜躲开众人,偷偷地跑去槐园?他带女儿回来的路上,心慈为什么会问“神仙晚上也是要睡觉的么?”她为什么会说“那我下次一定要记得问清楚”?是了,下次?难道,她这次已经看见了什么,却还有些问题是来不及问的?
  文举的思绪慢慢地散开,渐渐地清晰。
  母亲,曾经再三对他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去寺里住住,听听佛经,也未尝不是一种休息。可以常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小住小住。”母亲,根本就是知道些什么的。
  弟弟文浩曾冲动地问“如果清扬还活着,你还会让她去死吗?”,也曾象母亲一样,“我也曾跟你一样,放不下,不如,请戒身大师来为你讲讲经吧,或者有用。”就在今天下午,文浩还无比隐晦地说“春去春又回,桃花依旧开,皇兄不必愁肠百结”,那一句“那就再渡沧海,再登巫山好了”又是多么地意味深长。弟弟明确地告诉他,“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想来,文浩可不是仅仅为了开导自己。他对清扬一往情深,更是感念她的恩情,又怎会提及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这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文举又想起,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弟弟,也是知情的,他露出了种种破绽,自己却浑然不觉。
  还有戒身,这个城府深不可测的和尚,大殿之上,如果说“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佛慈悲,你没看见,长幡之上,还写着有求必应么?”还可称得上是不露痕迹,那“凡事循环往复,或许是不到绝处不逢生啊”就是对自己明显的暗示了。他坚持要我去塔林,而我在塔林里听见了清扬的声音,现在,文举几乎可以肯定,戒身,是故意安排的,清扬,说不定就在不远处。
  可是,她为什么不肯露面呢?
  他们,都知情,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呢?
  清扬,真的还在人世?她,还活着——
  两行清泪从文举脸颊淌下,他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自责。
  清扬,你真的还在怪我,是不是?
  耳边,仿佛又听见她的声音:
  “我听见了,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
  “忘了我吧,文举——”
  我怎么能够忘记你?
  我怎么能够忘记你啊——
  好半天,他才平复下情绪,转到床边,唤女儿:“心慈——”
  心慈根本没心思睡觉,一骨碌爬起来:“父皇!”
  “有件事,父皇跟你商量一下。”他缓缓开口,盯着女儿的脸。
  心慈瞪大了双眼,看着父亲。
  “父皇很忙,可能会取消去归真寺的行程。”他骗她。
  “不要啊,你答应了我的——”心慈急得要哭了。
  他揽过女儿,柔声道:“如果你有很重要的理由,父皇是愿意为你改变主意的。”他轻声问:“你为什么那么想去归真寺,可以告诉父皇理由么?”
  心慈低下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为难地说:“不能说出来的。”
  “那父皇也爱莫能助了。”他实在不忍心,逼迫女儿,可是,真相,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她犹豫了好久,看得出,很是为难,最后,还是小声说:“好吧。”
  文举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心慈却跳下床,飞速地把房门关上,把幔帐放下,把父亲拖到床上,放下纱帐,掀开被子,一古脑地把自己和父亲严严实实地包进被子里,这才勾着父亲的脖子,贴着父亲的耳朵问:“这样神仙就听不到了,是不是?”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他忍不住想笑,拼命忍住,点头。
  心慈煞有介事地说:“娘说过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神仙一生气,就再也不会准娘下来了,今天我告诉你了,你绝对绝对,一定一定要保密。”
  文举马上点头如捣蒜。
  “我想去归真寺,是因为,”她抬头看父亲一眼,目光殷切:“在归真寺的槐园里,只要跟槐树公公说一声,就可以见到娘了。”
  “你上次,是不是已经见到娘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心慈点头,无限向往。
  他想了想,又问:“你以前,做的噩梦都是什么样的?”
  心慈低声而害怕地说:“梦见,父皇用大火烧娘。”
  他的心,猛一下痉挛,徐徐问道:“现在你还怕么?还做这样的梦么?”
  “不怕了,”心慈说:“娘说,不是父皇用大火烧她,是天上的神仙来接她回天上施的法。”
  “你娘,真是这么说的吗?”他的鼻子开始发酸。
  心慈点头:“是啊。”
  “娘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再问。
  心慈充满希望地回答:“娘还说,要是我一直都乖乖的,她还会来看我。”她仰起头,娇憨地摇晃父亲:“父皇,带我去吧,带我去嘛——”
  “好。”他郑重地回答,将被子撩开,把女儿抱进怀里,目光,直盯着帐后朦胧的烛光。
  清扬,你可以见心慈,为什么不肯见我?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原谅我了——
  正阳殿里,成堆的奏章,文举一本也没有看,他从怀中,掏出从弯挂桃树上拾到的丝帕,细细地端详,深深地思索。
  昨夜,一宿无眠,他,丝毫没有倦意,精神,无比地亢奋。他真想,马上见到清扬,一想到清扬,他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但此刻,他努力保持了自己的平静。
  真相,一旦被知晓,他反而,不那么着急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毛头小伙了,对事情,他开始周全地理解和盘算。
  母亲不肯明示意他,是因为其时时机未到;文浩不肯明示他,是因为害怕他旧帐重算;戒身不肯明示意他,是因为难保归真寺万全。而清扬不肯相见,如果不是因为不肯原谅自己,就是害怕连累归真寺和戒身。
  清扬,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会令你如此地没有信心,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已经彻底改变,不会在因为一时冲动怒责归真寺?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又怎会不珍惜得来不易的你?我已经明白皇权重要,但你,更重要,我是不会伤害归真寺和戒身、文浩和幽静的。你教会了我宽恕,却不愿相信我已经学会仁慈,这到底是你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
  他默默地想着,我该要怎么做,才能让清扬,重新回到我身边?
  “皇上,付离求见。”公公禀告。
  “传——”他沉声道。
  “不是朕传召,你大概是不会主动来复命的罢。”皇上的眼光,冷冷地刺过来。
  付离背上开始冒冷汗:“臣不敢。”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皇上冰冷的声音在他头上炸响。
  付离大气不敢出,跪着不敢答话。
  皇上瞟他一眼,说:“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吧,既往不咎。”
  付离勾着头,开始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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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舍身护寺决意爱抛却 红尘尽头最后再回首

  天蒙蒙亮,归真寺紧闭的寺门打开,小沙弥出得门来,进行打扫。
  在寺外守了一夜的付离,揉揉发红的眼睛,警觉地往寺里望去。他不敢擅自亮出身份,堂堂正正地进寺,只能趁香客众多的时候混入其中,夹杂在中间到处打探。奈何归真寺宅院深深,戒备森严,大半个月过去,他仍旧一无所获。
  如果皇上肯下令搜寺,又怎会如此徒劳无功?他眼巴巴地回头望望山下,直等着有香客上来,他好再混进去。
  望眼欲穿,一个进香的也没有,他只好回过头,蜷在灌木丛中继续等。
  “出来吧,”一个声音在灌木外响起:“这位施主,方丈有请。”
  他已经避不了了,只好出来,跟着僧人进了寺,到了方丈禅房。
  “你在寺门外,流连数十日,所为何事?”戒身面上,波谰不惊,开口问话却相当尖锐和直接。
  付离也不是老实人,当即回答:“没有地方可去,闲逛而已。”
  戒身平静地将他一军:“皇宫可是去得的地方?”
  付离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已晓得自己的来路,索性不再说话。
  “贫僧知道施主所为何事,”戒身沉声道:“就让贫僧送施主一个人情如何?”
  付离一愣,狐疑地望过来。
  戒身淡淡一笑:“施主感兴趣的,都在后山面壁崖。”
  “面壁崖是归真寺禁地,我如何进得去,”付离冷笑:“你休得诳我。”
  “你身为大内密探,难道没有办法进去?”戒身不由分说一挥手:“你可以走了。”
  付离觉得难以置信,这个戒身,真是不简单呢,分明早就发现了自己,不动声色地查清了来路,悄无声息地进行了布置,竟然可以让素有机警之称的自己毫无察觉。可是,他为什么要给他这个人情呢?要知道,这个人情,将给归真寺带来灭顶之灾——
  他想了好久,就是无法想通,但,这个人情,他决定受了。
  是夜,付离摸进了面壁崖的茅屋里。
  清烟缭绕,白幔低垂,香案后,跪着一个白衣女子。
  付离脚步轻移,探头去看,那女子似乎没有察觉,缓缓地站起来,面朝佛像,背对着他,轻轻开口:“不必遮遮掩掩,出来吧。”
  他左右顾盼一番,才知道指的是自己,讪讪地,站了出来。
  那女子,静静地转过身来。
  他连忙拜下:“清妃娘娘。”
  “还是让你发现了。”她叹道,满腹心事,却只是望着他温和地微笑:“这就准备回去复命么?”
  付离低声道:“职责所在,请娘娘见谅。”
  “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她细微的语气,如香熏扑面,令他无法拒绝。
  “只要是小人力所能及的,一定成全娘娘。”他说。
  “那好,请你答应我,等我魂归天国后,再去向皇上复命,行么?”她慢慢地说,很是清楚地告诉他,将自己要自决的事轻描淡写,说得好象与自己无关。
  “不!”付离急声叫起来:“娘娘千万不要。”
  “死,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也不可怕,毕竟,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低声说:“可我不能连累归真寺,不能害了我师兄。”她沉声道:“我是罪妃,被皇上亲令处决,如果事情败露,皇上知道归真寺抗旨藏匿,追查下来,不知又要累及多少无辜。”
  “可是,”付离踌躇片刻,说出了实情:“娘娘,我能在这里找到您,是因为戒身大师点拨。”
  “他?!”清扬投过来惊异的一瞥,默然地垂下眼帘,甚是忧伤。
  “后果这样严重,戒身大师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付离小声说:“小人也很奇怪。”
  “我知道,我知道的,”清扬喃喃道:“师兄啊,师兄……”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你怎么可以,为了我,弃整个归真寺于不顾?!
  付离一时手足无措。
  “就因为,是师兄告诉你的,我更不能,苟活于世。”清扬决然道,
  “娘娘,您千万不要走上绝路。”付离试图劝阻她。对于清妃娘娘,他太熟悉了,从调查她的身世之谜开始,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了解她,他对她从怜惜到敬重,怀有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大人职责所在,而归真寺再劫难逃,惟有我死,才能解决一切。”她谓然叹道。
  “娘娘此言差矣,我虽是大内密探,必须忠于职守,但归真寺,未必就如娘娘所言,会再劫难逃,”付离说:“我先前请示过皇上,是否对归真寺进行搜查,但皇上似乎顾忌很多,一口就拒绝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你这样说,只能更坚定我的心意,皇上,始终都是有所怀疑,才派你来。”
  “娘娘!”付离再一次跪下,激动地说:“如果付离履行职责就预示着要娘娘放弃生命,付离情愿今夜没有来过后山。”
  “我岂能让你渎职?”清扬缓缓道:“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
  付离心意已决,他不待清扬多说,自己起身便走,撂下一句:“娘娘不曾见过卑职,卑职更没有见过娘娘。”
  清扬来不及阻拦,喊声还在喉咙里,招呼的手还悬在半空,付离一晃,身行极快,就从屋内闪了出去。她默默地站在原地,落寞惆怅。
  师兄为了息我出家的心念,竟不惜铤而走险,我必须,早日剃度,尽早离开归真寺,也免得事情败露,给付大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付离说完,伏在地上,等待皇上降罪。
  文举边听边惊,等他说完,方才放了个大心。好在付离渎职,不然,他真的只能到佛塔去祭奠清扬了。
  付离暗忖,这下全完了,皇上如果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会如此声色俱厉的,清妃娘娘这下危险了。
  “起来吧。”皇上发话了,听声音,怒气全无。
  “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皇上又说:“归真寺你也不用再去了,反正是做戏给我看,你们啦,好象都说好了的,全知道了,就不告诉我,是不是?”
  皇上的话语,是带着些调侃味道的,皇上,根本就没有生他的气。付离唯唯诺诺地下去了,他知道,清妃娘娘,是没有危险的了。
  “等一等。”皇上叫住他。
  他勾着头,等了好久,才听见皇上问:“她,还好么?”
  付离低声道:“清瘦了好多。”
  哦,他心里一软,竟然又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
  三年了,她一个人,怀着锥心的疼痛,在后山面壁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一个人的孤苦,一个人的寂寞,一个人的冷清,该是怎样的凄风苦雨啊——
  遣走了付离,他还有些暗自惊心。
  清扬,竟然不惜以生命来保全归真寺,他庆幸,自己不允搜寺的决定,真的称得上英明。
  可是,戒身的举动,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难想到戒身的动机,砸巴砸巴嘴,他悠然一笑:“花和尚——”
  一笑过后,他对戒身又凭添了些敬佩和好感,这个戒身,真的是个不简单的人呐。
  可是,他要怎样,来打消清扬的顾虑呢?
  文举灵机一动,唤道:“宣,金陵王见驾。”
  归真寺面壁崖。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戒身说:“师兄认为,剃度也许不应该是你最后的归宿。”
  “从昭山始,在昭山终,也是天意。”清扬话语平静:“我本就是佛门弟子,只是换个形式。”
  戒身叹气,又告诉清扬。“皇家祭祀名册到了,这次心慈公主也会来。”
  清扬点点头。
  “剃度以后,就不方便见她了。”戒身提醒到。
  清扬黯然道:“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她心里明白,自己又要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让心慈接受她从此后都不能“从天上下来”的残酷现实了。
  戒身又问:“那,今年你还去不去?”
  清扬知道,他指的是桃林,她深吸一口气,答道:“算了,不去了。”
  “还是去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戒身伤感地说:“就当是做个最后的告别罢。”他怂恿她去,也是留给自己一线微弱的希望,他多么希望,这个最后,能出现奇迹啊。
  清扬深深地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剃度之时须心无旁骛,所以,师兄希望你,能将一切都利落地画上句号,对菩萨也好,对自己也罢,都有个交代。”戒身缓缓开口,他想,她会去的。
  只要她能去,或者,奇迹,也可以由他创造。
  她没有说话,心绪怅然,也许,师兄的话,有道理。
  又是一年的皇家祭祀。
  一大早,皇家仪仗队就从皇宫正门出发,浩浩荡荡地开往归真寺,黄幡飞舞,延绵数十里,巍为壮观。
  “皇上,进入归真寺地界了。”公公在皇辇外报告。
  文举掀起帘子,扑面而来的,是漫天的桃花,带着清雅似无的淡香,在头顶层层叠叠地铺盖。
  “好美哦——”心慈从父亲的胳膊弯里探出头来,惊异地叫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桃花啊!”
  “我也是。”文举在心底感叹,清扬,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只因有你,今年这桃花在我眼里都是分外的美丽,皇家祭祀对我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进得寺来,稍做休整,戒身亲自做陪。
  “敢问大师,还愿朝什么香好?”皇上似乎只是随口问问。
  “高香大烛。”戒身回答。
  皇上冲戒身诡异一笑:“那大师先替朕准备着吧,呆会朕就要用了。”
  戒身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只吩咐下去:“准备吧。”再回头过来:“皇上,吉时将近,是否请圣驾到大殿去?”
  皇上没有答话,仰起头来,望山下一眼,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僧有一事请奏,”戒身小心地问:“今日寺里祭祀的规矩有所改变,不知皇上能否同意?”
  “说吧,怎么改啊?”皇上漫不经心地问。
  “原来祭祀中途有半个时辰的休息,今年是不是就临时取消算了?”戒身建议。
  哦,那不是就意味着,祭祀将提前半个时辰结束。这个戒身,又想玩什么花样?皇上悠然一笑,煞有介事地问:“为何?”
  他想着,戒身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来让他答应,这个理由,既得合情又得合理才行啊。所以,他充满了好奇,对戒身的回答拭目以待。
  但戒身的回答,着实令他大跌眼镜。
  戒身回答说:“山下桃花开得正好,皇上可将剩余时间用作赏花。”
  如此地开门见山,倒是大大出乎意料,相比他以为的欲盖弥彰,却直白得令他半晌无言。
  皇上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说:“准了。”
  想了想,又问:“那钟鼓如何鸣奏?”
  “钟鼓按既往鸣奏。”戒身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抹笑意挂上皇上嘴角,皇上好奇地问:“怎么钟鼓不按祭祀程序鸣奏呢?”
  “今年与往年不同,吉时与祭祀程序不太符合,所以,小僧思忖再三,觉得还是按吉时鸣奏比较好。”戒身的回答,滴水不漏。
  “行,这个你说了算。”皇上爽快地说。
  “那小僧,就先去大殿了。”戒身躬身一鞠礼,退下了。
  皇上站来那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好个戒身,早把一切都盘算好了,才来请君入瓮,还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要提早结束祭祀,留下时间让我去逛桃林,又怕我不去,干脆直截了当地在我面前点穿“桃花开得正好”。他肯定,也把清扬游说到了桃林,知道清扬会听钟鼓鸣奏,估摸着时间离去,于是将祭祀提前结束,钟鼓却按既往鸣奏。如果一切都如他设想,我和清扬,决计是会在桃林里碰上的。
  戒身,你倒是用心良苦,这份情,我领了。
  不过,我早有安排。
  呆会,你就知道了。
  山脚下的桃林里,此刻,正静悄悄的。
  戒身进了大殿,逐一盘点,祭祀所有事宜全部准备妥当,于是吩咐:“敲钟!”
  九声钟声响毕,所有参加皇家祭祀的百官及皇室宗亲,全数云集大殿操场。
  戒身大声宣布:“祭祀开始,恭请皇上——”
  幔帐一掀,公公引路,进来的,却不是皇上。
  金陵王文浩,稳步走向戒身:“大师,皇上口谕,今年皇家祭祀,由我代为主祭。”
  戒身默然,侧身,眼光斜望一眼山下方向,似有所悟。
  遂端正身姿,沉声道:“开祭——”
  五天前的皇宫,文浩被哥哥召进正阳殿。
  “浩儿,你帮我一个忙,如何?”文举问。
  “皇兄请讲。”
  “今年的祭祀,你替我主祭吧。”文举深思熟虑的一个决定,让文浩大吃一惊。
  “这好象不太妥当啊。”文浩为难地说:“历来主祭的不是皇帝,就是太子。”
  “没什么不可以的,”文举说:“当年父皇病重,我在边关,你不是也主过祭?!”
  “可是那时还没有封太子呢。”文浩嘟嚷。
  “好了,好了,你也是皇后之子,嫡子主祭又不违反礼制,”文举不由分说地堵上了他的嘴:“就这么定了。”
  “可是,可是……”文浩还要犟。
  “瞧你粘粘乎乎的,象个女人,从小就是这样,做爹都做了几回了,还改不了——”文举推搡弟弟一把,神秘地冲他挤挤眼:“我有要紧的事要办,你就帮我这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要紧的事,还重要过皇家祭祀?!”文浩有些不满。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文举呵呵一笑,故弄玄虚道:“你也会认为比皇家祭祀更重要的。”
  文浩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以。
  文举叵测地凑近弟弟,小声说:“你有成人之美,我得好生消受不是?!”
  文浩偏头想了想,“哦”一声,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不明白。
  文举大笑,一手拍上弟弟的肩膀:“走,喝酒去!哥哥今天心情特好,咱哥俩来个一醉方休!”
  文举一路,走下山来,半道上碰上巡山侍卫,他立定,嘱咐道:“桃林及周边十里,不得涉足。”
  “小的刚刚碰到了寺里的武僧,他们说半山以下由他们负责警戒,这不,我们正要回去。”侍卫头目回答。
  文举点点头,知道这是戒身的安排,戒身的心细如发,他算是领教了。
  “皇上!”侍卫见皇上一人便装下山,急急地跟了上来。
  “不要跟着朕。”文举头也没回:“再上前一步,杀无赦!”
  侍卫悻悻地止了步。
  他一步步踏入桃林,远远地,望见了那棵弯挂桃树,他默默地站定,左右扫视一番,将自己小心地隐入桃林。
  清扬,你曾在这里等我八年,今天,就让我来等你一回吧。
  十里桃花林,桃花依旧是繁华似锦,雪白的,粉红的,在每一个枝头怒放,层层叠叠,向天际展开。
  阳光,温暖明媚,带着春天和气息和久违的亲切,笼罩下来,感觉是那么的舒服,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一扫往日的积郁阴霾。
  一阵一阵的风,轻轻地拂过,还有些许的凉意,但对于此刻的文举来说,真可称得上是清冽悠扬。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待,静静地揣想,当年清扬曾经有过的心情。
  茅屋里,清扬听见了召集开祭的钟声,她缓缓地起身,展开了斗篷,披上,将帽子戴好,徐徐地出了门。
  这是最后一次去桃林了,跟所有的过往告别,从此以后,清扬就化做清风一阵,即来即去,无影无痕。
  他在桃林里等待,保持着一贯的姿势,背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佛祖般静默,只觉有如千年漫长的时光,不同于她曾经的痴望,他知道,她,一定会来。因此,再长的时间,对于他来说,都是在走近结束,过一秒便少一秒,剩下的,是他长长的生命,全部的幸福。
  她慢慢地穿过山林,踏入桃林。
  满目桃花,繁华依旧,相似的是景色,不同的是心情。
  他看见,远远的,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过来,尽管看不见那人的脸,但是,他知道,是她,一定就是她。
  清扬,来了——
  她在弯挂桃树下站定,将斗篷的帽子放下,方才觉得阳光直射,有些眩目,她以手微遮片刻,方才适应过来,将桃树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好似老朋友相会一般,嫣然一笑,说道:“你好,我又来了。”
  她柔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也是我与红尘的最后一次接触了。”
  她不再言语,只静静地站着,做无声的道别。
  往昔的时光,请允许我再一次怀想,从今往后,都将遗忘。
  桃林里的初相遇……
  桃树里的再相遇……
  皇城里的相知……
  深宫里的相许……
  痛莫痛过,生别离。
  那么长的一生,回忆起来,也不过短短的一瞬;那样深的感情,要将它带过,也不过浅浅的一笔;那样厚重的付出,追究起来,也不过轻轻的一抹;那么多想说的话,细细道来,也不过淡淡的一句,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她的目光,掠过枝头,虚无地望过每一朵桃花,它们开得多好啊,尽情而放肆,争先恐后,想来,它们也是应该知道,怒放过后,便是沉寂,哪怕只有一季的灿烂,无人应景,也是这样前赴后继,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她喃喃地念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在这里邂逅文举,爱上他,倾心相对无惧息心止步,尽心辅佐不负太后,爱人也好,亲人也好,她都想,给他们更多。戒嗔师兄没了,师父走了,香儿去了,太后薨了,她的身后,牵挂不多,可是,放不下的,还是文举。轻轻地提起,却再也无法放下,是她始料不及的,可是,事到如今,投入也好,放弃也好,她都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清风乍起,桃花翩迁,她默默地站在纷飞的花雨中,在风中萧索,爱到底有多少种方式,她是不是每一种都给错?站在风里的她,不知风将吹向何方,何处才是她心的归宿?是佛给了她生命,她也将选择在佛前老去,佛的慈悲博大,足可以容纳她的皈依。
  桃花静默,肃立的清扬,一副静止的画面。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直到远远地传来,钟声三响。
  祭祀进入最后一个环节了,她静静地抬头望了望山顶,寺里明黄的琉璃瓦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一派金碧辉煌,那是属于他的金碧辉煌。
  他已经长大,已经成熟,他的盛世,即将来临,而她,终将永远地离开他,消逝在归真寺里。
  他啊——
  在红尘里最后的一刻,佛祖慈悲,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想他。
  她解下斗篷,一抛上树,顺势抽出配剑,舞动起来,雪白的襟衣随着身姿翻飞,剑风飒飒,绝美的姿势演绎最后的绝唱。剑尖一抖,身形俱变,刷刷几下,地上,剑痕过处,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最末一个笔画带过,她的剑停住,身体也随之凝固,保持着飞燕俯冲的姿势,一动不动。
  眼里,只有那两个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文举呵——

  第九十六章【橘园制作 www.jooyoo.net 欢迎来访】 桃林守侯爱人终寻回 三道圣旨山寺位至尊

  她解下斗篷,一抛上树,顺势抽出配剑,舞动起来,雪白的襟衣随着身姿翻飞,剑风飒飒,绝美的姿势演绎最后的绝唱。剑尖一抖,身形俱变,刷刷几下,地上,剑痕过处,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最末一个笔画带过,她的剑停住,身体也随之凝固,保持着飞燕俯冲的姿势,一动不动。
  眼里,只有那两个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文举呵——
  他在暗处,看得分明。
  他知道,此刻,她心里的绝望和忧伤。
  但他,没有动,尽管,他恨不得,马上出现在她的眼前,紧紧地拥着她,深深地吻她,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动。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想,贸贸然惊动她,他怕,吓着她。
  因为,如果当初,他能一贯始终地温柔地对她,她是不会离开他的。
  她皱皱眉,抖动剑尖,以极快、极利落的动作,又是刷刷几下,将文举两字涂抹掉,然后转身回旋,长剑入鞘,抬手取下斗篷,用力一扬,斗篷散开,鼓起一阵风,卷落纷撒的花瓣,将地上的剑痕重重掩盖。
  所有的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的犹豫和拖沓。地上,只有一丛落英缤纷,她怔怔地望着,似乎有些不甘心,但马上,长吁一口气,又决然地移开眼光,只愣愣地遥望着山寺发呆。
  钟声再次传来,在她的耳边敲响,她蓦然惊觉,祭祀,即将结束。
  真的要走了——
  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往前,纷飞的花瓣从发际掠过,落到发上,飘到脸上,飞到肩上,生命的画面就此停住,再美丽的景色,对她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刚走数步,忽然——
  “清扬——”
  她站住,迟疑片刻,这是什么声音?是谁在叫我?怎么会,那么象文举的声音呢?我已经决意皈依佛门了,又怎会还对他念念不忘?实在不应该,在这关键的时刻庸人自扰啊。
  于是复又往前走。
  “清扬——”
  唉,又来了。她站住,无限烦闷,猛地甩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文举从脑海中甩开,不用再想起。出现这样的幻觉,还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我不可以,心意动摇。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赐于我力量吧。她加快了脚步,急速前行。
  “清扬——”
  她猛地站住,这不是幻觉,分明是有人在叫我,分明,是他的声音!她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他怎么会在桃林里?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桃林里?难道,他发现了,他全都知道了?那,师兄,该怎么办?归真寺,又将何去何从?
  她只觉得头皮发炸,心乱如麻,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惶然之间,撒腿就跑。
  文举三步两跨,追上前去,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拖回来,一下子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拼命地挣脱,奈何他双臂越收越紧,使她动弹不得,她使出更大的力气,抗拒。
  “清扬,”他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幽声道:“我不会追究任何人的欺君之罪。”
  一语中地,解开她无法释怀的心结,他感觉,怀里的她,停止了挣扎,复又柔声道:“你忘了佛珠上的话么?不离不弃呵,我不会再放手的,永远也不会。”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她听:“我请求佛祖,希望可以让我们再续前缘,佛祖慈悲,让我在这桃林里重新将你找回,我怎能,不感谢上苍?不感谢命运?不感谢所有知情而保持了沉默的每一个人?!”
  她终于,静静地靠过来,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他默默地将唇,吻上她冰凉的额头,感觉,久违了的她的气息,是如此贴近,如此真实,如此温润,就好象他们从来都没有分离,春光里的幸福,弥漫开来,温暖了每一个角落。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他轻声说,却象沉重的一锤敲击在她心上,我何尝,不想你啊——
  她轻轻地抽泣起来,象一个委屈满腹的孩子,无助而怯弱。
  “不哭了,清扬,”他的胸腔里滚过一声浑厚的叹息,她哭得他,心都要碎了,他双手,托起她的脸:“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仰起脸,还是他心心想念,魂牵梦萦的容颜,纯净如往昔,清亮的眼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幽深的瞳仁里水意盎然,映照出他的脸,如同一面平湖,波光荡漾。她眼里的他,宽阔的额头,浓黑的剑眉,黑亮的双目,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坚毅挺拔,英气逼人。
  “你瘦了。”他宽厚的手抚过她的脸庞,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滴,心疼地说。
  “你也瘦了。”她很是心酸。
  “都是想你想的。”他又开始耍贫嘴。
  她知道他的赖皮,破泣而笑,脸上泛起红云。
  他又逗她:“我比你命好。”
  “那当然,你是皇帝嘛。”她认同。
  他笑:“我指的不是这个。”
  她诧异的眼光望过来。
  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看,你在这里等我八年我才出现,可是,我就等了这么一小会,你就来了,不是命好是什么?!”
  她撇撇嘴,不高兴了。
  “你怎么又不理我了?”他抗议。
  嘻嘻,她笑起来:“怕了吧?”
  “怕了,”他说,话语又转为担忧:“我真怕你又不见了——”
  她的脸上,又现忧伤。
  “清扬,我保证,以后再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他的手,抚过她的发,叹息。
  她轻声道:“我相信你。”
  他的心,轻轻一动,既心酸,又愧疚,“清扬,”他深沉地说:“我想听你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低头下去,轻声地唤道:“文——举——”
  “哎——,”他拖长了声音应道:“我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没有哪个梦会有这么的真实。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永远。”
  是谁让瞬间象永远,是谁让未来象从前,是你,让我迷得那样醉,是你,让我寻得那样累。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想你的心,百转千回,花团锦簇,视而不见。
  风又起,阳光下,桃花绚丽,漫天飞花,相爱的人,深情相拥。
  祭祀结束,宫人们都到偏厅用茶。
  心慈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心神不宁。
  “公主?”戒身上前,招呼她。
  “大师。”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你好象不太开心啊,”戒身温和地问:“有什么心事,方不方便告诉我啊?”
  心慈叹了一口气,说:“昨天晚上……”
  正阳殿里,龙榻上,心慈仍旧盯着床顶发呆。
  “怎么还不睡呢?”文举凑过来:“明天去祭祀,要早起呢。”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睡不着啊。”心慈也很是烦恼。
  文举笑了:“为什么?”
  “唉,”心慈象大人般地叹口气,说:“我一直都在担心,明天天上的神仙会不会让娘下来见我,如果看不到娘,我,唉——”
  心慈愁肠百结的样子,逗得文举忍俊不禁,他眼珠一转,问:“你想不想娘从天上下来,永远都不回去了,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她兴奋起来,旋即又沮丧了,小嘴一撅:“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又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能!当然能父皇说了算。”他肯定地说:“父皇是皇帝啊!”
  “你又管不了天上的神仙?”心慈不相信。
  “我可以跟神仙说,神仙一定会答应的。”文举见她半信半疑,又说:“以前你娘能住在宫里,离开天上那么久,还不是父皇让神仙答应的。”
  “神仙为什么会答应你?他们为什么不答应我?”心慈还是不太相信。
  “因为父皇和神仙是好朋友啊。”他说。
  哦,心慈点点头,不再怀疑:“对呀。”她侧过头,认真地问父亲:“这次你确定神仙也会答应?”
  他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应该是没问题的。”
  心慈喜不自禁,劈劈吧吧地拍起巴掌:“好啊!好啊!”
  “那就睡吧,”文举为女儿掖好被子,柔声承诺:“父皇保证,祭祀结束的时候,一定从神仙那里把娘带过来给你。”
  她闭上眼,又想起一件事,马上又睁开眼,问:“那,娘是不是以后都可以不回天上了?”
  恩,他肯定地点点头,女儿这才,放心地睡去。
  他久久地坐在床前,看着女儿渐渐进入熟睡状态,小脸上,漾起心满意足的微笑,他轻轻地说:“父皇,一定,要达成你的心愿。”这既是为你,也是为父皇自己。
  听完心慈的叙述,戒身沉默良久。
  “大师,祭祀都已经结束了,父皇怎么还没有把娘带来呢?”心慈撅起嘴,很不高兴地说:“这可好,不但没有看到娘,连父皇,都不见了。”
  “不要着急,再等等吧。”戒身宽慰她。
  她担心地揪住戒身的袈裟:“大师,你说,父皇是不是骗我的啊?”
  戒身定定地望了一眼案台上的高香大烛,那是照皇上的吩咐准备的,他的眼光,越过香案,默默地望向壁上的观音菩萨画像,低沉地说:“他不会骗你的。”
  “你怎么知道?”心慈追问,转到戒身的面前。
  “因为,菩萨告诉我,你父皇,会把你娘带回来。”戒身俯身下来,温和地说。
  “菩萨?”心慈惊奇地问:“菩萨会说话的么?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就在刚才啊。”戒身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菩萨当然会说话,他想说给谁听,谁就能听见,其他的人,都是听不见的。”
  “菩萨还说什么了?”心慈问。
  戒身微笑着,将高香大烛送到心慈手上:“菩萨还说,要你拿好这个,安心地等待。”
  心慈将香烛抱在怀里,偏着脑袋笑了。
  “方丈,方丈,你快去看啊——”一弟子跑进禅房。
  戒身不等他开口,就点头道:“知道了。”招手道:“心慈,把香烛放下,跟我走。”
  “去干什么?”心慈蹦蹦跳跳地过来。
  戒身幽幽地长出一口气,徐徐道:“去接你父皇和你娘。”
  文举正牵着清扬,从寺门而入,踏上大殿操场。
  一个魁梧挺拔,一个灵动飘逸,两手相扣,缓缓前行。
  正在殿外守候的许公公,也不知皇上为何临时将主祭换成了金陵王,眼看时候已经不早,皇上连影子都没有,他有些着急了,眼巴巴地到处张望,希望皇上快快出现。忽然,他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旋即,热泪盈眶,激动地喊道:“娘娘!清妃娘娘!”跌跌撞撞地从阶梯上跑下来,一头扑到清扬脚下,放声大哭:“娘娘!您可回来了,你早该回来了——”
  她淡然一笑,无声泪下。
  偏厅里,喝茶的人都听见许公公的喊声,片刻的愕然之后,大家都涌了出来,奔向操场,尽数跪了下去“皇上!清妃娘娘!”
  “娘——”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从大殿之上,奔跑过来。
  “心慈!”清扬迎上去,一把抱住她。
  文举紧跟着,笑盈盈地从清扬手中接过女儿:“父皇可有骗你?”
  “父皇,你真的好了不起啊。”心慈喜笑颜开。
  清扬纳闷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秘密。”文举冲心慈眨眨眼,心慈心领神会,将食指竖在嘴边,重复道:“秘密,嘘!”
  清扬嗔怪地点点心慈的鼻子:“小鬼头!跟你父皇一模一样。”
  文举深情地看清扬一眼,扫视过地上密密匝匝的人群,沉声道:“传朕旨意,归真寺义薄云天,替朕分忧,不愧皇家寺院的尊号,赐住持戒身方丈,从此往后见朕不必下跪、进宫不必通传!赐归真寺中所有僧侣,着明黄僧袍,享皇家俸禄!观音大士的大悲殿,加立‘有求必应’金匾!归真寺内供奉的所有佛像,全部重塑金身!”
  这样的恩宠,真可称得上是开天辟地,清扬不由得目瞪口呆。
  戒身在远远的大殿门前,深深地拜下去:“谢主隆恩。”
  文举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传朕旨意,空灵大师心性仁厚、德高望重,进封厚德高僧,建舍利塔,令百官供奉!”
  戒身再次遥拜,有泪,顺着脸颊流下:“谢主隆恩——”
  师父,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清扬含泪,在文举耳边轻声道:“谢谢你——”
  文举紧紧地握住了清扬的手,报以微笑,郑重地宣布:“传朕旨意,安国侯之女自幼长在归真寺,聪慧善良,贤淑宽厚,自即日起册封皇后,十日后从归真寺迎娶入宫。”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深情地说:“我要诏告天下,将你,堂堂正正地从皇宫正门抬进去,入主集粹宫,受百官朝拜,正正式式地做我的皇后。”
  他柔声问道:“清扬,再等十天,你不会介意吧?”
  她轻轻地笑了,羞怯地将头低下去。
  “走吧,”他拉她一下:“还有件要紧事要办呢。”
  “什么事?”她和心慈异口同声地问。
  “还愿啊,”他嘻嘻地笑:“我早就让戒身准备好了高香大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一时间,归真寺里,欢声雷动。
  戒身静静地迈入大殿,在佛祖跟前缓缓地拜下去:“菩萨,您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戒身,没齿难忘,感念生生世世。”
  归真寺,佛唱阁,清扬在寺里的最后一夜。
  戒身轻轻地敲门。
  “进来吧,师兄。”清扬的声音温润柔和。
  戒身进得门来,问道:“还没有就寝?已经很晚了。”
  “我睡不着,”清扬笑道:“师兄你不也是么。”
  戒身嘿嘿地笑了,一忽而,又默然。
  “师兄,你的袈裟,我缝好了,你试试?”清扬递过来一件新袈裟。
  他接过去,捧在手中抚摩良久,没有说话。
  “明天,我就要进宫了,”清扬轻声说:“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戒身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师兄……”清扬还想说什么,戒身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清扬,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他说:“皇上选在你的生日接你进宫,是想把皇后的名分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你吧。”
  她点点头:“我想是的。”
  “他虽身为皇帝,但也不失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能好好爱你、疼你,我,可以放心了,”戒身颤声道:“师父临终前,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对你的牵挂,现在,也终于可以了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前,轻轻一推,窗户打开,窗外,一轮满月,星空点点,悠远空旷,戒身感叹道:“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本想在寺里给你过生日,看来是不行了。二十三年前,师父把你抱进寺来,还是那样小小的一个婴儿,一晃,就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要嫁了。能亲手把你嫁出去,看见你有一个幸福的归宿,师兄,这辈子,就了无遗憾了。”
  “师兄,清扬永远都是归真寺的弟子,永远都是你的师妹,”清扬泪如雨下:“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人一老了,就容易伤感,”戒身自嘲道:“明明是好事嘛,倒把你搞得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了。”拍拍清扬的肩头,说:“做了皇后就好生辅佐皇上,不要老想着往寺里跑,师兄会去看你的,皇上不是已经下旨,从今往后,我进宫都不必通传了吗?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方便多了。”
  恩,清扬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放在我心里好久了,”戒身说:“既然身世已经明白,要出寺进宫,还是恢复俗姓吧。”
  “我爹和娘不知道怎么样了?”清扬叹口气,说:“姓就从了爹爹姓杜,名是师兄起的,我不想改。”
  “也好。”戒身安慰她:“安国侯归隐多年,不知所踪,你是知道的,当日大殿苦求被拒,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如果他得到消息,一定会赶回来的。”
  是啊,爹爹从此归还免死金牌、退回尚方宝剑、卸下统领帅印、置空侯王府第,带着母亲远走他乡,这些,清扬都是知道的。爹爹的绝望,也常常令她在后山的茅屋里泪湿衣襟。如今,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多么希望,能在出嫁之日见到爹爹和娘亲啊。
  天色大亮,一夜过去,白州城里,已经是红幡遍布,到处喜气洋洋。百姓们早就站在红毡两旁,等着看他们的皇后——当年以善良温和声名远播的清妃娘娘,这是来自民间的皇后,是他们的骄傲。娶她为后,是皇上的心意,也是民心所向。
  归真寺大殿操场,十六抬的大轿金碧辉煌,停在红毡上,明黄的华盖一路延绵,红毡两旁,肃里着寺里全部弟子和皇家仪仗队。
  在弟子的颂经声中,戒身端立与香烟缭绕的大殿之上,看,凤冠霞披的清扬,慢慢地走近,绝美的一张脸,不似人间女子。他的心里,洋溢着难以言状的欢喜和依依惜别的不舍。
  清扬在宫女的搀扶下,拜过了大殿佛祖,拜过了空灵大师和戒嗔的牌位,在戒身面前站定。
  按照规矩,该是戒身对皇后行大礼,但清扬抢先一步,跪了下来:“师兄,恩重如山,无以言表,请受清扬一拜。”
  戒身慌忙去扶她:“使不得,使不得。”
  “师兄,你就受了吧。”清扬不肯起来。
  戒身沉吟片刻,还是作罢:“好吧。”
  清扬郑重地叩了三个头,才起来,软着声音说:“师兄,你要记得常常去看我。”
  戒身微笑着点点头,眼中,已现点点泪光。
  弟子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戒身从托盘里拿起金线刺绣的盖头,深情地望了清扬一眼,缓缓地将盖头落下。
  清扬,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息心止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
  师兄今天,真的好高兴啊——
  “起轿——”
  一时间,归真寺钟鼓齐鸣,响彻白州城。恢弘的声音里,仪仗队开拔,向皇宫行进。
  戒身站在大殿的门口,远远地望着,忽然,觉得面前眩目的光彩一闪,他放眼一望,一道彩虹,凭空而降,横贯整个归真寺上空,璀璨艳丽,灼灼生辉。
  他连忙跪下:啊弥陀佛……
  所有弟子也都全数跪下:啊弥陀佛……
  与此同时,白州城里的老百姓也全部看到了,“观音菩萨显灵了!观音菩萨显灵了!”大家议论纷纷,心生敬畏,通通都跪了下来,口念:啊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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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章 举家团圆应证相士言 西天极乐无情不是佛

  皇后的大红花轿一路过来,一路欢呼。
  花轿每过一个显赫的府第,公公都会唱偌着告诉轿里的清扬,在府门口守侯的公卿及家眷,都要出来叩拜。
  轿外,公公开始唱:“过,安国侯王府——”
  轿内的清扬,大红盖头下,脸上写满了伤感。
  紧接着,公公又唱:“安国侯、侯王妃叩拜——”
  安国侯、侯王妃叩拜?!清扬一惊,心狂跳,爹爹和娘,回来了?她微微侧脸,透过盖头的缝隙和花轿的纱帘,努力往外看,可是,花轿一晃而过,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纱帘外,人影重重,根本看不清楚。
  正阳殿外,文举远远地看见,大红花轿从皇宫正门抬起来。
  清扬!我的皇后!我要给你所有的幸福!
  礼毕。
  皇上携皇后接受百官及诰命夫人参拜。
  清扬一双眼,乌溜溜地到处找。
  啊!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爹爹和娘亲么?
  俯首在下的众臣里,杜可为和林夫人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与女儿交汇,是清扬啊!百感交集之下,杜可为忽然,鼻子一酸,险些泪下,边上,林夫人已经有些难以自持,慌忙以衣袖遮脸,低下头去。
  文举眼角余光扫过,看见清扬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他悄悄地伸出手,在袖子的掩护下,用力捏了捏清扬的手,努努嘴,示意她专心礼制,过后再说。
  “这个生日礼物你喜不喜欢?”文举嬉笑着凑过来。
  “什么呀?”清扬推开他,装傻。
  “看见你最想见的人了?”他就是不明说。
  她忍不住笑一下,不做声。
  “连声谢谢也没有?”他调侃她。
  “这是你应该做的,”她认真地说:“如果不是你,他们当初也不会离开……”
  “好好好,这件事算我的本份,”他又凑过来:“那还有一份礼物呢,也赚不到一声谢谢?”
  她知道他的所指,不就是皇后么?故意不屑地说:“我才不在乎呢。”
  他扳过她的脸,敛去一脸的不正经,严肃地说:“可我在乎。”
  她轻轻地笑了:“逗你的呢,傻瓜!”
  “那就是你在乎罗?!”他又恢复了窃笑的嘴脸:“你也不过,凡夫俗子——”
  “原来你不喜欢凡夫俗子啊,那我就回天上去了!”她站起来,佯装要走。
  “不要!”他急了,一把拖住她。
  她好笑:“松手啊,我还有事呢。”
  “大婚之夜,洞房花烛,你要去干什么?”他不肯撒手。
  她轻声道:“我想去见见爹娘。”
  “爹娘什么时候都可以见的,”他松了口气:“今天晚上你应该陪我。”
  “难道你不是哪天都可以陪的么?”她反诘:“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了,只是去那么一会。”
  “哎哟,算我求你了!”他涎着脸,耍赖皮,就是不放手。
  “你是皇帝诶,正经一点好不好?”她也无计可施。
  “谁说皇帝一定要一本正经?”他反问道:“你是皇后呢,要听我这个皇帝的话才对。”
  “切,什么皇后,我不在乎!”她举手欲狠狠地打,拍下来,却甚是轻柔。
  “你真的不在乎?!”他又开始嬉皮笑脸:“那,让给别人如何?”
  “谁说我不在乎?”她正色道:“我不在乎做皇后,可我在乎你,我在乎做你的妻子。”
  文举心里一软,默默地抱紧了她,柔声道:“今夜就不要去见你爹娘了,宴席也该散了,他们或许已经走了,准你三天后侯王府回门,如何?”
  她想了想,点头。
  清扬进宫前夜,正阳殿里。
  付离进来:“皇上。”
  “看样子,你又没完成任务,”皇上眼皮一抬,看见只有付离一人跪在下面,有些失望:“我若是要罚你,清扬又会求情,罢了。”
  “臣,完成任务了。”付离回答。
  “那,人呢?”皇上问。
  “他们已经回侯王府了。”付离是不敢骗他的。
  皇上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带他们来见朕?”
  “侯爷说大婚在即,皇上应该养精蓄锐,今夜,他们,就不打扰了。”付离奏报。
  原来如此,皇上点点头,愉悦地说:“记你一大功,下去休息吧。”
  宫人们都退去,集粹宫里,一切归于寂静。
  “清扬,”他叫她,温柔地说:“今天你真美。”
  她轻轻地一笑。
  “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皇后了。”他由衷地说。
  她一怔,脸上,却添了些幽怨的神情。
  文举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叹一口气,低低地说:“我想起了香儿。”
  他也一时无言。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清扬的话语,甚是伤感。
  “我是错看了她,”他点头道:“她也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我想,”清扬看了文举一眼,轻声道:“过一段时间,慢慢地将实情告诉心慈,不管怎么说,香儿,到底是她的亲娘,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可是,她临终的心愿是将心慈指给你,并禁止宫里提及是她的女儿。”文举迟疑着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达成她的心愿?”
  “做母亲的心,你是不会明白的。”清扬幽声道:“哪个母亲,会甘心自己的孩子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香儿这样做,无非是希望你顾念对我情意,好生对待心慈。”
  “她会狠心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也有责任,如果,当初我能多关心她一点,也不会……”想到林皇后的死,文举还是有些自责。
  “我以为你准备铁石心肠坚持到底,原来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她见话题过于沉重,有心岔开,借着这个由头,取笑他。
  他哼一声,不置可否,旋即坏笑道:“马上就让你尝尝怜香惜玉的味道……”
  清扬一把推开他,探身冲外间招招手:“过来啊——”
  幔帐后,心慈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的摆摆手。
  “过来,到娘这里来——”清扬又唤她。
  她这才一蹦一跳地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小鬼头!”文举点点她的鼻子:“不是明天才从明禧宫搬过来吗?怎么今天晚上沈妈就把你带过来了,还是你急不可耐,逼迫了沈妈?恩——”
  “才没有呢,”她嚷嚷起来:“他们都不准我来,沈妈也不答应,我偷偷溜进来的。”
  “赶快回去,不然罚你!”文举作势要打她的屁股。
  心慈一甩手,挣脱开了,绕住清扬的脖子:“娘,今天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清扬笑着抱起她:“跟娘一起睡。”
  “你会把她惯坏的。”见女儿上了床,文举在一旁干着急。
  “你不也没把她惯坏?!”清扬用被子裹紧女儿,这才招呼文举:“就寝吧,我的皇上——”
  文举气恨恨地望女儿一眼,无可奈何地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口大气,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须臾,黑暗中,床上传来——
  心慈咯咯的笑声;
  文举气急败坏地嚷道:“叫你捣蛋!挠你胳肢!”
  还有清扬的声音:“你也真是,跟小孩子治气,越大越小了,别闹了——”
  不久后的一天,安国侯王妃去归真寺上香回来,路过集市,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大声叫嚷:
  “敢说我诳人?告诉你!我曾经给当今皇后,杜皇后的母亲——安国侯王妃摸过骨,我说,王妃骨骼清奇高贵,是至尊之人,夫人的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可有半点不实?可有半点不实?”一个瞎眼的相士,正站在一大群人中慷慨激昂:“我还告诉你们,当今皇后,杜皇后,那可是观音菩萨下凡,皇上大婚那天,昭山顶上,归真寺是不是彩虹环绕?你们有眼睛的,都看见了——”
  “瞎吹!”围观的路人哄笑,七嘴八舌道:
  “王妃岂会让你摸骨?”“你以为你是谁?”“是人都知道的事,现在才说,谁信啊?”“不如,请王妃来给你做个证明如何?”“就是,这种牛皮我也会吹!”“我还敢说,皇上是玉皇大帝下凡呢!”
  “我绝对没有骗你们……”那瞎眼相士对天赌咒,旁人只当他哗众取宠。
  声音传进马车里,安国侯王妃全部听见了,她撩起轿帘,细细地看了相士一眼,不由得轻轻一笑,扬手唤过来丫环,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然后说:“去吧。”
  那里众人哄笑,将瞎眼相士取笑一番,渐渐散去。
  “相士,”一个丫环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拉住老人:“这里有三百两银子,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夫人说,你年纪也大了,不要在风里雨里地讨生活了,拿了钱,回家去置点田地,好好养老吧。”
  “那怎么行?!”老人抖抖索索地抓住丫环,急声道:“我是相士,不是乞丐,岂能无缘无故地接受施舍!”
  丫环低声道:“你刚才说的事,我家夫人相信,所以赏你。”
  “相信就行了,不要赏赐。”老人开怀大笑。
  “你当真不要?”丫环问道。
  老人说:“我说了,岂能无缘无故地接受施舍!”
  那丫环沉吟片刻,凑近老人耳边,细语道:“我家夫人,就是你当日摸过骨的安国侯王妃。”言毕,将钱袋往老人手里一塞,匆匆离去。
  瞎眼相士一怔,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握住钱袋,喃喃道:“好人呐,好人,我就说过,老朽摸骨一辈子,从不诳人,也从未出错……”
  西天极乐,仙境圣地,云雾缭绕,如来佛祖和弥勒佛正拨开了云彩,往人间俯视。
  “这是个什么样的弟子,观音大士竟亲自渡他?”弥勒佛腆着大肚子,笑呵呵地问。
  如来佛祖说:“你看看便知。”说罢将手掌摊开,掌心里显出影象来,弥勒佛凑近细看。
  如来佛祖掌心里显出的,正是那个关于不离不弃的佛经故事:一个佛门弟子,九世独修其身,虔诚向佛,终于佛被他诚心感动,于是答应允他一个心愿。佛以为他定会求飞升,谁知他求的竟是一段俗世情缘。原来他在九世之前爱上了邻家女孩,终未能如愿娶到她,为此遗憾了整整十世。佛叹一声,可惜地说,你修九世,本可成佛,却为红尘一爱,前功尽弃。他回答说,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红尘一世的相伴,永不后悔。佛闻言泪下,我就是你九世之前爱上的那个邻家女孩,本想以你对爱的执着渡你成佛,但你意已决,不可强求,我已负你九世,怎可忍心再拒绝与你?于是弹指一挥,两人同入红尘,再堕入九世之前,重续前缘,一世相伴。
  看罢,弥勒佛又侧头细听,只听见文举的声音“如果故事可以重新演绎,清扬,你一定是那尊佛,而我,仍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你红尘一世的相伴。”
  哦,弥勒佛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他点点头,说:“只有这一世,便要了却十世的情缘,非是维摩不解情,只因宿命累倾城。观音大士这次渡弟子,也真是辛苦。”
  “凡人有爱,便不会觉得苦,现为凡胎的观音,虽有着成佛的悟性,对人间情爱,也还是无怨无悔啊。”如来佛祖默然道。
  呵呵呵,弥勒佛笑道:“观音大士如此劳心劳力,结果如何?”
  “即将修成正果。”如来佛祖回答。
  “既如此,佛祖为何还频频相望?”弥勒佛笑嘻嘻地说:“难道佛祖,也滋生了俗世心性?”
  如来佛祖悠然回答:“无情不是佛,佛心是自然。胸中有爱,还能超越爱,便可成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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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7-13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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