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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夜雪 (完&番外)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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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容简介】

璇玑公子万俟兮冷绝孤高,受陌城沈将军家宓夫人之托,寻找失窃的镯子。
沈将军之子沈狐极其聪明却性情顽劣,遇到万俟兮竟一反常态展开了死缠烂打。
初时的戏耍,中间的悬情,到后来是二人纠缠不休的迷情……这中间究竟暗藏了怎样的玄机?
那失窃的镯子又将归于何处?一切谜底都将缓缓揭晓。


 作者:伊吕

[ 本帖最后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8-6-12 10: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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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我们真的不是朋友吗?”
  “不是。”
  “他们说,我们共过患难。”
  “是。”他们曾经一起被人伏击。
  “而且我救过你。”
  “是。”如果当初没有他援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你也救了我。”
  “……是。”
  “共过患难、又彼此有救命之恩,这么深的羁绊,我们居然不是朋友?”问话的少年很年轻,非常俊美,清澈的眼底,有着难掩的期待。
  答话的人于是有了那么一瞬的怔忡,再抬起眼时,便笑了,“别忘了,我是个不需要朋友的人哪……”
  少年眼中的期待转成深深深深的一种痛——那是一簇火焰,分明已欲燃烧,却遭到了无情的覆灭。
  答话的人伸出一只手,接住空中乱飞的雪花。
  雪晶莹,手却更剔透。
  “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东西?”
  少年摇头。
  “我一直以为自己讨厌雪,因为它们天性凉薄,又虚伪透顶。但后来才发现,其实我只是讨厌与雪一样天性凉薄虚伪透顶的自己。”
  手上的雪融化成了水珠,沿着弧线优美的指尖坠落于地。
  一颗颗,恍如泪滴。
  “所以,温暖的东西,会毁了雪。”
  “所以,温暖的感情,会毁了我。”
  “所以,沈狐,你不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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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谁解陌上相逢意】


  此家少年

  冬风入帘,窗外雪皑皑。一树梅花,开放得好生灿烂。
  少年行至案前,白衣如蝶,领口处翻出一圈貂毛皮裘。
  案台上烛火摇曳,映着他的眉眼,清弱、深邃,像夜色下的白雾、白雾中的星光,泫然一点,便璀璨了整个空间。
  三十二块祖宗牌位,分四层排开,中间最大的那块上,刻着“万俟若尘”四个字,乌木金漆,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少年屈膝跪下,旁边有家丁递来三炷清香,他伸手接过,俯身叩拜。
  离他丈远外的窗边,站着一位眉发须白的青袍老者,手中捧着厚厚一卷册子,边翻边道:“……博雅斋新到的一批唐瓷不知为何出现了裂痕,蔡老板为此非常恼火,现已确定是运输途中被人动了手脚,就不知究竟是哪个仇家干的。请公子帮他查出幕后黑手。”
  一青衣家丁自他身后站出,弯身,将手里的托盘呈至少年身侧,然后掀去上面的红巾。
  祭祖堂里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只见托盘上放着一只半尺多高的水晶瓶,水晶之剔透,弧颈之圆润,做工之精致,足以堪称完美,然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束白兰在浅蓝色的水晶里舒展生姿,色泽鲜嫩,茎叶纤细,仿佛触之即碎。
  “这就是博雅斋最引以为傲的独家秘技——点花水晶。三十年来,关于他们是如何将鲜花镶嵌到水晶里面、并且永不凋败的,至今仍是秘密,无人能解。蔡老板说,他知道公子每年的十二月都要闭关静养,不出门也不管事,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要揪出那搞鬼之人,所以,特送上‘碧水幽兰瓶’一只,以表诚意。希望公子考虑一下。”
  少年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炉中,面对人人惊叹的宝瓶,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道:“退回去。”
  青袍老者面露惋惜之色,颇为不舍,但又不敢多言,只好命那家丁退下。
  “朱氏三杰的老大朱天来信谢谢公子,全靠公子出的计谋,他才找到了逃妾涵依,但她怎么都不肯跟他回去,问公子下步该如何是好?”
  少年勾了勾唇,闪过一丝嘲讽之色,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要看他是想得回这个女人,还是只想报仇解恨了。”
  “此话怎讲?”
  “如果只是想报仇解恨,杀了情夫,囚禁逃妾即可;如果想得回她的心,一年之内不要为难他们,任其双宿双栖,甚至还可以暗中做点什么,使其发财。”
  青袍老者奇道:“这样做就能使涵依回心转意?”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不是共患难,而是守富贵。当一段原本备受阻挠压力的感情突然间得到松懈和解脱时,维系其中使之胶凝顽固的力量也就同时消失了。那情夫既然连诱拐别人小妾这种无德之事都做得出来,一旦生活悠闲下来,又有那么点钱,你认为他会死守着一个女人不放吗?”
  青袍老者恍然大悟道:“哦对!酒足饭饱思淫欲,到那时,当发现自己抛弃一切跟了的这个男人竟如此薄幸时,涵依自然就会记起朱天的好,想回到他的身边了。”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移至另一块牌位前,继续祭拜。
  “还有下月十六,是东方世家老太君的九十大寿,请公子无论如何都要赏光。”
  “九十?”少年的眉微微皱起。
  “是。”说起那位东方老太君,可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江湖里恨她诅咒她早死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她却偏偏比谁都长寿,也难怪公子会出露那种表情,应该是不会去了……青袍老者刚那么想,就听少年道:“让菀儿去吧。”
  “呃?让三小姐去?可是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应酬啊……”
  “你只要写信告诉她,那里有天下第一的名厨、天下第一的裁缝和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她肯定会有兴趣去的。”
  青袍老者偏头一想,也对,三小姐最抵抗不了的就是美食和漂亮衣服,至于那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孝子——东方浩明,其畏母如虎也是江湖里出了名的,公子说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喜欢看热闹搞破坏的三小姐可以趁拜寿之际做些什么……一念至此,冷汗不禁悄悄滑落。
  少年拜至最后一块牌位前,堂中其他所有的牌位上都写着名字,唯独这块是空白的,干干净净一块黑木,什么字与花纹都没有。然而他望着这块牌位,眼神却开始变得异常复杂。
  这时灵堂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位身穿素服的老妇人匆匆走入,神色凝重地俯身道:“苍平将军沈沐来访。”
  少年先是面色微变,继而垂眸,若有所思。
  老妇人道:“前日谢尚书之女谢娉婷于大婚前夕吞金自尽一事,有传闻说伊生前与沈大将军之子沈狐关系甚密,也许是为情而殇……如果我没猜错,他大概正是为此事而来。”
  “沈狐?”
  “是。听说将军得知谢娉婷的事情后大发雷霆,将他关了起来,不许外出,但没想到他却连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沉吟道:“不是说为了保护那位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将军亲自训练了一批影子死士,跟随其身侧么?”
  “确有此事。不过由于沈狐的性格太过顽劣,难以相处,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也根本管不住他,最后只剩下了一位——也是沈府最出色的影子——迦蓝,还陪在他身边。这次,他跟着沈狐一起走了。”
  少年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老妇人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刚才收到一封陌城来的信,公子猜是谁写来的?”
  “与沈将军有关?”
  “是。而且,是他的侧室宓夫人写来的。”老妇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递至他面前。
  少年却别过了脸不接,“姥姥,你知道我的习惯的。”
  “公子还是看看吧,也许会有兴趣。”
  “正是因为知道看后会感兴趣,所以不看。”少年凝视着案上的空白牌位,琥珀色的眼眸由浅转浓。
  老妇人看了牌位一眼,为难地说道:“并非我要逼公子,只是这位来客身份特殊。老爷生前曾受过他的恩惠,一直想报恩,但苍平将军位高权重,根本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机会。现在难得他主动来求,正好借机还了这份人情。老爷若天上有知,也会高兴的吧。”
  少年眸中星光渐敛,雾气重重。
  老妇人叹口气道:“公子还是再多考虑一下吧。将军现在花厅等候,无论如何,先去见他一面,不要怠慢了他。”
  少年沉默半晌,最后轻点了下头。老妇人大喜,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一阵寒流趁帘开之际袭入,吹得案上的香烛时暗时明。少年将最后三炷香插入炉中,然后起身转向半开着的窗户,外面大雪纷飞,很轻易地点缀了他的眼睛。
  “我讨厌雪……”他喃喃开口,不知是对身后的青袍老者说,还是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眉宇间,一种嘲讽淡淡,“明明是很污秽的东西,却偏偏有最纯白无瑕的姿态。”
  下人们不明其意,全都不敢吱声。
  少年抬起右手,纤长的食指上,套着一枚绿玉指环,碧色熠熠,像造物主的偏爱与奢侈,将一整湖的湖水都凝郁了,浓缩成圆润的一滴,固定在闪耀的金环中间。
  ——这是“布衣神判”万俟家族掌权者的信物。
  亦是……
  囚牢。
  *** ***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从路的这边走到那边,不多不少,需要二十步。
  而谢思瞳,已经翻来覆去走了不下一千遍。她踮起脚尖看向正北方,满脸焦急地道:“怎么还没到呢?见鬼了!老张,你探听到的消息准确吗?没记错?是今天下午申时?”
  路旁的一块巨大岩石后,畏畏缩缩探出个老头,哭丧着脸道:“没错呀,赖头七说的就是申时左右他会经过此处的呀,小姐,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还没那么差……”
  “可现在都已经快酉时了,怎么还没到呢?”话音刚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谢思瞳整个人精神一振,喜道:“来啦来啦!快,你快躲起来,不要坏了我的大事!”
  她一连声地催促着老头躲回石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样子,确信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之后,才凝目远望屏息等待。
  不多会儿,一辆马车就出现在路的那头,宝蓝色的车身上缀着一排紫色流苏——没有错!是那浑蛋的马车!
  她连忙冲将上去,一把抓住车辕,车夫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来。
  谢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抬头楚楚可怜地道:“小女子与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测,这位大叔能否行个方便,让我搭乘你的马车?请……帮帮我……”
  车门紧闭,车窗处飘出一角紫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懒洋洋地趴着睡觉的狐狸,绣功精绝,栩栩如生——绝对没错!将军府那个出了名的败家公子就坐在车里!
  车夫问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车夫有点为难,“可我们这马车今夜只到洛镇呢……”
  谢思瞳忙道:“那就载我到洛镇好了!”
  车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请上车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进行得太顺利了!谢思瞳道过谢后,还假装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推开车门,弯腰上车道:“真是打搅了呢,麻烦公……”
  “子”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望着车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只见车内一头包花布的老妇人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村妇端坐着,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人影!
  “怎、怎么……会是、是你们?”
  两个妇人倒是一脸憨厚的朝她点头笑笑,老妇人还柔声道:“姑娘别怕,尽管上来坐吧。我们跟你也是一样的。我跟媳妇去烧香,回来的路上她正觉得有些不舒服时,正巧此车的主人路过,就主动借车给我们呢。”
  谢思瞳咬着牙,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那么……此车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个好人,把车子借给我们坐后自己就下去了,说是见今个儿天气不错,他要去逛逛……咦?这位姑娘你怎么了?你别晕啊,喂,姑娘!姑娘……”
  某个计谋已久却出师不利的倒霉人就那样因为太失望而晕倒在了马车上。由于车子的隔音效果太好,当马车走得看不见了后,岩石后的老张才走出来,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地道:“太好了,小姐,我们成功了!虎穴多凶险,你可得千万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边了……”
  他抹抹眼泪,然后转身恋恋不舍地走了。
  远处的天边,晚霞被冬日的阳光一映,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既明艳,又多情。
  *** ***
  林边芳草道,山间酒人家。
  夕阳柔柔地照下来,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栏上的华服少年移开遮在脸上的扇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持杯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沉稳得没有丝毫晃动。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着这只手,忽而轻轻一笑,“绿蚁新醅,红泥火炉,可惜却放了梅子……味道不纯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闻言,将酒泼掉,片刻后,又递过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将酒泼掉,这回干脆连带着火炉一同搬来。
  少年依旧懒洋洋地趴着,半点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没有,轻扬唇角道:“哦,我还忘了说,我不喜欢黄酒。”
  夕阳映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恶意也三分。
  便是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成心刁难。然而手的主人却依旧毫无怨言,转身去柜台那边又要了一壶白酒。
  大堂里摆着十几张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黄绸红字,上书个大大的“酒”字。由于天寒地冻的缘故,过路行人大多会在此停下,叫上壶热酒暖暖身,或是歇脚或是闲聊,生意相当好。
  酒肆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他要酒,便压低声音道:“不是我说,那位客人也实在太挑剔了,我们这的酒可是整个陌城都有名的,他却连尝都不尝一下。”
  手的主人没说话,放下钱后转身回到少年面前,换过杯子重新斟酒,还没斟满,少年就开口道:“这酒掺了水,我不要。”
  这回,酒肆老板终于看不过去,暴躁地跳了起来,“什么?你说我的酒里掺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这片杏子林卖了六十年的酒了,这还是头回被人说成酒里掺水!你从哪看出我的酒掺了水了?今天倒要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
  少年眼波流转,斜瞥了他一眼,彤云在他身后重重铺叠,本如锦缎般灿烂,却在那一瞥之下,瞬间黯淡,尽数成了陪衬。
  酒肆老板顿觉整个人一震,心跳骤急,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这少年身上,隐隐带着种摄人心魂的气息,而那气息,几近妖异。一时间,心生警觉,气焰顿时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广’,词出《诗经》,寓思乡之意。精选五粮,七蒸七酿,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为‘天酿’,号称陌城三宝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颇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七蒸七酿,十年陈封本是极好,可惜啊……却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童老板强忍怒气道:“哦?但闻其详。”
  “河广取陌溪泉水酿制,蒸熟、冷却、上曲、上凉搅拌均匀入缸发酵,再接火、移火与翻醅。反复七次后以麻纸陈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态悠然,成竹于胸,仿佛所说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童老板听了却颇为心惊:河广酒的酿制方法乃其先祖所创,传至他时已有三代,一向视之为最大机密,此刻,眼前的这位客人却随随便便地将其过程说了出来,虽不精细,但半点不差,难道他真的对之了如指掌?
  少年继续道:“此时的酒虽看似已醇厚无比,但其实依旧残有多余水分,你还差了最终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晒。”
  “愿闻其详,愿闻其详!”童老板再说这句话时,神态已与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痒难忍。
  这时,林道中转出一辆马车,渐渐驰近,赶车的乃是个五旬左右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双目却极有神采,轻声一叱,将马停下,高声问道:“喂,店家,你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听到紧要关头上,哪顾得上她,老妇人连问两声,见他不答,有些生气道:“问你话哪,怎的不应?有水么?”
  童老板爱答不理道:“你没看见这旗子上的字么?咱这卖酒不卖茶!”说完又扭头追问少年:“公子快讲,究竟何谓冬凝夏晒?”
  老妇人气白了脸,双眉高挑正要发怒,车中传出低低的咳嗽声,一声音道:“姥姥,给他些钱,问他买碗水来。”
  话音一入耳,众人纷纷转头朝车看去,面露惊异之色,原因无他,实在——太过悦耳!
  分辨不出性别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线落在屋瓦上,像黄昏最后一线阳光残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缕月光依恋在窗上……
  无尽幻想,无限风情,无法描述。
  少年扬扬眉毛,盯着马车,双眸感兴趣地亮了起来。
  老妇人应了一声“是”,自怀中取出串铜板,数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抛到柜台上的一只空碗里,半点儿都没反弹。“三枚铜板买你一碗水,够了吧?”
  童老板见她露了这么一手,心知对方是个会家子,没准还大有来头,得罪不起,只得进里屋倒了碗水给她送过去。
  老妇人接过水,转身进了马车,“公子,水来了。”
  车内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童老板忙不迭地又走回少年面前,急声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着往下说吧。”
  少年懒懒一笑,“所谓冬凝,便是在寒冬腊月之际,将酒开封,放于户外凝冻成冰。需知酒有浓度,不会结冰,凝结成冰的全是上面的一层水,到时将冰捞去,日日冻日日捞,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结冰,酒味则更加香浓馥郁。”
  “还有这种说法?真是前所未闻!”
  “而所谓的夏晒,便是入夏之后,开缸经烈日暴晒……”少年说到这,童老板惊叫道:“那酒气不全跑光了吗?”
  “童老这就有所不知,酒有浓度不会流失,腾腾蒸汽那是残存之水在蒸发,日复一日,连日暴晒,浓缩天地精华,最后便是陈酒,晶莹透明,浓郁窑香,绵甜甘爽,尾净余长。”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从不知还有这样的奇方,倒真要尝试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里依旧捧着那杯酒的黑衣人,缓缓道:“迦蓝,现在你还要我喝这杯酒么?”
  黑衣人沈迦蓝还未开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抢过酒杯将酒泼掉道:“惭愧惭愧,这回可真是鲁班门前使大斧,实在是不敢再用这种酒招待公子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儿学上一遍,真个做出了那等醇酒后,再请公子来品!”
  沈迦蓝依旧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叹息。
  这时老妇人从车内走出来,将空碗交到柜台上道:“还你,谢了。”说罢刚想走,童老板突将她叫住,从里屋取了瓶酒出来道:“刚正听到要紧处,怠慢了您,还望您老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这瓶酒就当是赔罪的,也请车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这一番举动倒真是有点出乎妇人意料,她的脸色顿时大为和缓,柔声道:“这倒不必,我家公子现正病着,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对了,此去陌城还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赶不及了。你们今晚还是先在洛镇住一宿,明个儿再进城吧。从这往西,再走一个时辰便能到洛镇,还能赶得上吃晚饭。”
  老妇人皱眉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你给我再装壶水吧。”说罢从车里取出个碧玉水壶递给他。童老板见那玉壶玉质精良,入手温润,带着几分暖意,而且壶身上镂有海棠春睡图,显见价值不菲,看来这车中所坐之人大有来头……当即更不敢怠慢,连忙灌满清水恭恭敬敬地交了回去。
  老妇人收好水壶,驾着马车缓缓离开,刚走没几步又停下,倾身向车门,听车中人说了几句话,连连点头,最后扭身叫道:“店家,你过来一下!”
  童老板赶上前问道:“两位还需要点什么?”
  “我家公子说他不收无功之礼,为了答谢你这壶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说到此处,老妇人扫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着道:“所谓的冬凝夏晒一说,前者的确属实,酒之凝点远低于水,水会结冰,酒却不会;然而后者,酒精易于挥发,沸点亦低于水,若在烈日下曝晒,酒气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酿酒,而是酿醋!”
  一语说毕,童老板顿时涨红了脸,嗖地扭头看向少年,颤声道:“公子……这、这、这位客官说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狡黠之色掩饰不住,全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当,气急之下连连跺足,刚想痛骂,少年一个纵身,像只大鹏鸟般突掠而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动,就跳上车辕朗声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观棋不语方君子的道理么?破坏他人享受游戏的乐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掀车帘。
  老妇人变色道:“住手!你想做什么?不得对我家公子无礼——”饶是她出手如电,少年不知怎地一闪,轻而易举地避了过去,帘子掀起,车中景物顿时一览无遗——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纯的白。
  丝缎如光束般披泻而下,又似云层般袅袅萦绕,微风拂过,层层漾开,飘逸不在人间。
  第二眼看见的,是墨般的黑。
  因为身在病中的缘故,那人没有束冠,只在额前系了条黑丝抹额,衬着一对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显,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颜色才渐渐柔化、模糊,重新归组,好比泼墨洒点画,流动晕染,泛呈出最终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拥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却又清亮之极,让人感觉病了的只是他的身体,而非他的灵魂。
  一时间,人人脑中浮现出四个字来——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连番细微的变化,突然抬头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错……”一边说着一边脚底开溜,刚转身急闪,白衣人右手一扬,两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窝处,只听“啪”的一声,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双腿犹在车上,上半身却整个趴摔在地,形成一个非常滑稽的“大”字。
  虽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乍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还是有几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将出声。
  少年撑起双手想爬起来,却发现双腿僵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正在挣扎时,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来,立到他面前,悠悠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颤颤地指着少年道:“什么?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圆百里内,不,甚至可以说,整个边塞十六州,但凡提起这个称呼,指的通常只有一人,那就是苍平将军的独生子、整个沈府的心肝宝贝、十六州的头号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这个带着三分邪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的华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板双目圆瞪,无法动弹,脑中乱成一片,唯独剩下一个想法:果然、果然是……跟传说中的一样恶劣啊!
  然而,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沈狐歪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挥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片惊愕之声。
  璇玑公子!难道眼前这位飘逸如仙风姿隽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万俟兮?!
  京城万俟一族,以专解奇难疑案闻名天下,先帝亲赐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号,一时引为佳谈。但族内人丁凋零,几代单传,到这代时,只有一子两女,而长女万俟唯十一岁那年夭折,因此现已仅剩兄妹两人。不过说起这两人,却是极为出名:妹妹万俟菀艳冠京都美绝人寰,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没有不为伊倾倒的;而哥哥兮,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十岁时便以侦破轰动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声名大噪,现年二十岁,破解大小案件无数,世人誉之“璇玑公子”,赞曰:“只要有璇玑公子在,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破不了的案子。”
  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还一见面就点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胆!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将军震怒么?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一副很畏惧的样子……看来,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万俟兮微微一笑,双眸温柔明媚如春风,就跟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亲切地问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难受么?我扶你起来吧。”
  沈狐连忙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不敢劳烦万俟兄,叫迦蓝扶我就可以了。迦……”
  “蓝”字还没喊出来,万俟兮已亲自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柔声道:“不必客气,四少看起来不太舒服,上我的马车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顺路。”
  沈狐顿时瞪大眼睛,急声道:“哦不!不用了!我还要和迦蓝再逛逛,晚点回去,万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妈想必等得都着急了……”
  “诶,既然已经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还是跟我一同回去吧……”万俟兮不由分说就将他往车里带,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来,“迦蓝!只要你这次救了我,我就答应到哪都带着你……”
  沈迦蓝迟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万俟兮长袖轻翻,将一面黄金令呈到他面前,他顿时僵住,所有的动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沐”字,正是苍平将军沈沐的独有物,见令如见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边的苦笑加深了几分,“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居然连我老头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准了迦蓝只听老头的话……小妈能请到你这样的帮手,看来她真是聪明了许多啊……”
  万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说。其实也要多谢四少,若非为了委托我找你,这名震天下的苍平令,我又如何能轻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万俟兮坦然回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几乎听得见火花乱溅的呲裂声。
  然而,针锋相对的氛围不过一瞬间,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扬,再度露出那副懒散的、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给万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小弟我啊。”
  喑哑的声音,诡异到委婉的腔调,竟因他这一笑一语,凭生出糜华气息。万俟兮苍白如雪的脸,竟出人意料地红了一下,当即随手一甩,沉声道:“姥姥,启程!”
  “咚”的一声,沈狐的头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
  老妇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扬马鞭,车轮碾碎地上枯叶,继续往前驰去……

  行薄德浅

  万俟兮将手上的书卷翻过了一页。
  两道逼人的目光自前方传来,他未加理会,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看书。沈狐眼珠转动,干脆变本加厉,朝他挪近了几分。
  万俟兮没动。他继续靠近,万俟兮还是不动。于是他干脆整个人都凑了过去,眼看就要碰到被子时,万俟兮突然头也没抬地说道:“迦蓝,提醒你家少爷,如果他不想头上多个包的话,就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沈迦蓝不在车内,他跟在车后。
  万俟兮这句话当然也不是说给他听的,真正被警告的对象摸摸鼻子,只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仍不死心,开口道:“咱们打个商量,无论小妈付你多少钱让你抓我回去,我都给你双倍,你就当没看见我,如何?”
  万俟兮终于抬起眼睛,那明润如琥珀般的黑瞳、清澈如水的目光,顿时令沈狐产生一种自己说错话了的感觉。
  果然,万俟兮扯动薄薄的唇道:“双倍……好啊,不知四少认为——万俟家的信誉值多少钱?”
  沈狐脸色顿变,盯着他瞧了半天,最后慢慢地靠回到车壁上,伸个懒腰悠悠道:“唉,算了。我仔细一想,在外面餐风宿露颠沛流离的也委实太辛苦了些,既然有你这位了不起的神判插手这件事,想必老头无论如何都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我宽大处理。我还是回家吧。”
  万俟兮的眼睛在闪烁,“你承认谢娉婷之死与你有关了?”
  沈狐耸肩,满不在乎道:“全天下的人不都那么认为的么?”
  “你真是会看得起自己,不过可惜却猜错了……”万俟兮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沈狐一脸错愕,“宓夫人请我过来根本不是为了尚书谢诸之女娉婷婚前突然自尽的诡异事件……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沈狐皱眉道:“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本就不是笑话。事实是,贵府失窃,丢了一对麟趾镯,宓夫人怀疑是丫鬟题柔所为,又苦于没有证据,所以特委托我前来调查此事。”
  沈狐瞪着眼睛,嘴巴里足够塞得进一只鸭蛋,僵了大概有半盏茶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怒道:“有没有搞错?那女人居然只是为了那么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不远千里找你过来?反而对我的事情毫不放在心上?一对镯子居然比我被人冤枉还重要!一对手镯居然比我——沈家唯一的儿子的名誉还重要!一对镯子……”
  “名誉?哦,原来四少还有这种东西。”
  “你!”沈狐顿时语塞。
  万俟兮淡淡道:“镯子虽小,却关乎那丫鬟是否定罪是否受罚是否要被放逐。而四少你现在不过是被人茶余饭后八卦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谢娉婷是为你而死,所以两件事相比,我并不认为你比镯子重要。”
  “你——”沈狐拧起眉头,刚待说话,突似听见了什么,面色一变,再看万俟兮,他眼中也露出惊诧之色。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疑虑。
  马车还在往前奔驰,四下很安静,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沈狐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们好像遇到大麻烦了。”
  “嗯。”万俟兮沉重地点了点头。
  “迦蓝不见了……自十岁起,他就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从未有半刻离开。”
  万俟兮苦笑,“姥姥也不见了……”
  两人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启动嘴唇无声地念道:“一、二……三!”就是现在——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各自撞开车窗飞了出去,与之同一时刻发生的,还有两匹白马突然抬蹄长鸣,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开始四下横冲直撞。
  万俟兮右手急扬,腰间丝带飞出,像马索一样套住车辕,在空中旋转了一大圈后借力飞回。那老妇人虽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但马鞭还留在座上,他一把抄过,在空中虚劈一记,说来也奇,两匹陷入疯癫状态的白马,听到这记鞭声后浑身一震,收蹄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阵掌声自车顶上传来,他抬头一看,沈狐正笑咪咪地半趴在车顶上拍手道:“好功夫!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智谋无双,武功也很了得啊!”
  这家伙!他倒是悠闲!
  万俟兮冷瞥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马匹,只见马腿上不知何时起爬满了拇指大小的褐色虫子,一边蠕动一边吸血,场景很是恶心。白马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想要暴跳,却又不敢,只得不停地发抖,看上去不知有多可怜。
  万俟兮对着虫子看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刚要碰到虫身时,沈狐疾飞而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别碰,有毒!”
  入手处,并未有意想中的坚实宽厚,沈狐不禁一怔,这才发觉万俟兮的手比女子还要纤细荏弱,异常消瘦。视线上移,看到那双温润如玉的黑瞳,心中顿时如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泛起涟漪无限。
  危险的信号开始闪烁,然而这一次,意识到快要落入陷阱的狐狸却犹豫着,有些舍不得放手。最后,还是万俟兮微微一笑,手腕轻转,先自将手抽回,转头道:“白马无辜,阁下何必为难两头畜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越悠远,绵延徐逝,遇风不破,仿若永远近在耳侧。
  多美的声音……沈狐的眼睛亮了几分。
  前方杏林深处,枝叶浓密不见阳光。片刻之后,传出一声轻笑,笑声中充满嘲讽之意,“璇玑公子真是菩萨心肠,连对马儿都如此爱惜,想必定当更加重视人命。”
  咦,不是冲自己来的么?沈狐有点意外,细想一下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自己虽顽劣,但也只是说说谎骗骗人玩玩恶作剧,而身边这位主,却是在大风大浪里打滚的,栽在他手底下的恶人们没成千上万,也有百八十个,找他寻仇再正常不过。
  一念至此,他悄悄朝后退了一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顺便也可以见识一下这位名闻天下的璇玑公子到底有多少实力。
  只见万俟兮神色自如,平静地说道:“阁下有话请直言。”
  那男音道:“没什么,我只是来奉劝公子一句。最近边关不太太平,公子万金之躯,要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还是速速回京的好。”
  沈狐听后惊讶了一下,继而又眯起眼睛笑,有趣,真是有趣,事情似乎开始变得很好玩了。
  万俟兮垂眸,“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传闻瑭州有座巫山,山里有异族人‘窦’,自成一派,擅驱虫引蛇,毒性奇异,中原大夫皆束手无策。”
  那男音笑道:“璇玑公子真是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窦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的族宝‘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无论人还是牲畜只要碰到,除非有他们独有的解药,否则只能等死。”
  那男音又笑,“公子漏说了一点,即使有解药,如不在一刻钟内服用,也必死无疑。所以,为了您的爱马着想,公子还是快点做决定的好。”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两匹白马就“砰”的一头栽倒。
  万俟兮不动声色地将车身稳住,望着马蹄上的虫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遇见三叶糜虫,似乎也只能退离了……”
  咦,这么轻易就认输了?沈狐眼中闪过一抹奇光。
  神秘男子哈哈大笑道:“璇玑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比起……”话还没说完,陡然声变,“你!你做什么?!”
  原来万俟兮在他说话之际,右手轻抖,原本套住车辕的丝带急速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蹄上的虫子扫落于地。虫身爆裂,一时间,全是枯柴燃烧般的劈劈啪啪声。
  一旁的沈狐看到,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神秘男子急怒道:“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万俟兮将弄污了的青巾随手丢掉,然后淡淡一笑道:“解药?说得好。假的三叶糜虫又何须解药?”
  “什么?”
  “你很聪明。”万俟兮伸出右手,指间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闪闪发亮,“你事先在土里埋好装满汁液的水球,待马车经过时,马蹄踏破水球,蹄上沾满汁液,然后你再放出虫子,这种虫子必定是平日里吃惯这类汁液的,嗅到味道顿时蜂拥而至。等到一切都差不多时,再在林中射出毒针,令我的马匹受惊。”
  神秘男子震惊过后,再度阴森森地笑起来,“哦,是吗?”
  “一切都布置得很完美,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连真假三叶糜虫都分辨不出,又怎配姓万俟?”万俟兮说到此处,指间银针“嗖”地飞出,直没杏林深处。
  林中风动,男子大笑道:“不错不错,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果然好得很。但是手上功夫却不咋地,准头实在太差了!”
  万俟兮负手而立,异常平静地说:“你为何不看看自己的脚?”
  “脚?什么脚——”拖长了的语音在那一瞬间呆滞,继而高旋为凄厉的尖叫声,林中扑扑扑地飞起无数只鸟儿,伴随着暗金色的落日,平添肃杀之气。
  一个青衣人连滚带爬地从杏树后爬了出来,双腿僵直地拖在地上,已经完全不能动弹。
  沈狐挑了挑眉,万俟兮则依旧平静地看着那人,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青衣人抬起一只手,拼命想去抓他的袍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声道:“你用了什么?你对我用了什么?!”
  “你不知道是什么?”万俟兮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冰冷,不掺杂丝毫感情。
  青衣人浑身抽搐,反手去抠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睁,显见恐惧到了极点。“三、三、三叶糜虫!”
  “是的,是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本是枯叶,上有虫状斑点,一叶令人发麻,二叶令人疼痛,三叶齐出,命丧当场。故而名为‘三叶糜虫’。”
  然后青衣人便眼睁睁地看对方伸出手,从自己腿上取走一片枯叶,褐色的叶子映衬着万俟兮的手,那只手,苍白、消瘦,却莫名的优雅。
  “毒针只是幌子,为的是让真正的三叶糜虫飘到你身上。”万俟兮停了一下,压低声音缓缓道:“现在,你还认为我的手上功夫很差劲吗?”
  青衣人死命地瞪着他,恨声道:“好,好,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算是认栽!只怪我小看了你,但是,你也不用得意!”他开始笑,笑得非常诡异,充满恶意,“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那位忠实的仆人去哪了?”
  万俟兮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扭头问沈狐道:“他问我,姥姥哪去了。”
  沈狐回他一个笑容,慢吞吞地说:“那大概就要问迦蓝了。迦蓝——”
  迦蓝如鬼魅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答道:“苏姥姥中了迷烟,属下已将她从紫衣人手中抢回,现正在休息,很安全。”
  青衣人整个人一震,尖声叫道:“不可能!紫衣他绝不可能会失手——”
  迦蓝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把断剑扔到了他面前,青衣人一见之下,顿时面如死灰,喃喃道:“迦蓝……沈迦蓝……原来你就是沈迦蓝……沈家最厉害的影子,原来传闻是真的……”
  “现在,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了吧?”万俟兮的声音轻柔得像月光。然而青衣人听了,却是不寒而栗,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知道你通晓九九八十一种酷刑,凡到了你手里的犯人,没一个敢不说真话的。不过,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一个字,因为……”
  “喀咯”一声,几缕鲜血自他齿缝间渗出,万俟兮一把卡住他的下颌,但已经来不及,只见青衣人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瞬间死去。
  “好毒的毒药……”万俟兮皱起了眉。
  沈狐则在一旁说风凉话,“换了我,比起要遭受的九九八十一种酷刑来,也会事先准备好毒药随时自尽的。”
  万俟兮的视线自他脸上扫过,摇头道:“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你是想说你不会对他用刑么?”
  “我通晓的酷刑严格算起来应该是九十一种,他少说了十种,所以错了。”万俟兮的表情很是一本正经,沈狐瞪了他半天,突然笑将出声。
  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随着这一笑,顿时松懈,变得轻松起来。
  沈狐道:“哈!说老实话,我现在开始还真有点儿佩服你了,你居然连窦族人的族宝都弄得到手!”
  “你是说这个?”万俟兮将手中的枯叶扬了扬,吓得他赶紧闪避,连声叫道:“喂喂喂,你可不要随便乱舞,这什么见鬼的三叶糜虫听说只要沾上就会中毒,我还不想这么快送命……等等!为什么你拿了却什么事都没有?”
  万俟兮将枯叶随手一扔,扬起唇,这一次,却是真正的笑了,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冰川,如露水沁红了枫叶,清雅之极,也灵秀之极。
  “四少几曾听说过窦族人肯与汉人来往了?更别说将族宝相赠。”
  “那这个……”
  “我是骗他的。”
  沈狐愣住,“呃?”
  “这根本不是什么三叶糜虫,只是普通的落叶罢了。”
  “哈?”
  “我只不过是倒了点我妹妹菀儿闲极无聊时做的麻辣粉在上面罢了,碰到的人一时半刻会身体发麻,裸露在外的肌肤如火烧般痛痒。是那人自己太过畏惧三叶糜虫天下至毒的传闻,宁可死也不愿意多受一会儿苦。”
  “……”沈狐苦笑,伸手摸了摸鼻子道,“人人都道我爱骗人,其实万俟兄撒起谎来也毫不逊色啊,真是领教了。”
  “如果你不会骗人,又如何懂得识破别人的骗术?”万俟兮说到此处眼眸黯了一黯,下一句话的声音便低了许多,“曾经有人如此教我,一日不敢忘。”
  沈狐将他的细微变化看入眼中,刚待开口,远处依稀传来车马声,乍听之下,竟似有二十余人之多!
  “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看来我们不必为马匹被毒倒的事情发愁了。”沈狐叹了口气,表情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落,但下一刻,又立刻精神抖擞,连原本懒散的眼睛都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斜扬薄唇坏坏地笑道:“喂,想不想见一下陌城第一美人?”
  万俟兮扬眉,沈狐但笑不语,扭头望向声音来源处。
  由于日已西沉的缘故,林中光线十分黯淡,然而,却有一排亮光,随着马车的驰近越来越亮,最后到了跟前一看,竟是两排手提灯笼的少女,清一色的红袄黄裙,容貌不俗。
  然而,当他们看见走在中间的那人时,其他少女顿时仿佛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那么一个女子,长发轻飞,星眸半垂,步步生莲地走过来。
  绝色。
  万俟兮眼中泛起了些许迷离,仿佛也被这出尘绝世的美所震撼住了,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少女们走到近处,向两边分开,唯独那绝色少女脚下不停,提灯一直走到他面前,微红的灯光映衬着白皙如玉的脸庞,更觉秀美无俦。
  “将军府侍婢掬影,奉夫人之命,特来恭迎璇玑公子大驾。”少女深深地弯下腰去,举止间礼数虽然周全,却无多少热情,尤其是那双沉寂如夜的眼睛,让人觉得前来迎接的只是具躯壳,而灵魂不在此处。
  万俟兮凝视着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得连周遭的其他少女们都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他这才将目光收回,还礼道:“夫人客气了。”
  掬影的声音依旧如背书般死板,“夫人本想今日为公子接风,但公子比预计的来得晚了,若此时再过江,夜间风大浪大,恐有不妥。故命婢子在镇上最大的孔雀楼为公子定了住处,请公子将就一晚,明日等到陌城后再重新为公子洗尘。怠慢之处,望公子见谅。”
  “有劳姑娘了。”
  掬影又施了一礼,转身道:“如此请公子上车。”从头到尾竟似完全没有看见自家的少爷就站在客人身边。
  沈狐也不怪罪,只是撇唇自嘲道:“看来你这位贵客,比我这位主子可有分量多了。”
  万俟兮没有接话,径自跟了过去。沈狐见他的视线完全落在掬影身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耳旁就听万俟兮道:“迦蓝,替我提醒一下你的主子,如果他没有忘记自己体内还扎了两根银丝的话,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沈狐立刻脚跟一转,乖乖地跟上前去。
  万俟兮笑笑,掀帘上了马车,沈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跟进去。沈迦蓝将陷入昏迷的苏姥姥也一并送入车中,自己则身影一闪,再次凭空隐没。
  夜幕下,整方空间清冷幽谧,唯有少女手中的灯笼散发出盈盈的红光,将尘世的浮光掠影,俱笼罩其中。
  紧挨着边关重地陌城的洛镇,便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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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云落水起总迷离】



  轻佻假面

  “她就是你口中所说的陌城第一美人?”
  “不配么?”
  “如果我没记错,宓夫人来信中写道——题柔有个妹妹,就叫掬影。”
  “你的记性很好。”沈狐笑咪咪。
  万俟兮蹙起双眉,表情变得有几分凝重。
  沈狐目光闪动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妹妹如此绝色,那位出了事的姐姐想必也容貌不俗,一旦案件涉及美人,原因就会变得复杂得多?”
  万俟兮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接话。于是沈狐继续说了下去,“一个自小就被卖入沈府为仆、因机灵乖巧而备受器重的美丽丫鬟,照理说应该衣食无忧,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偷主人的东西呢?而那对镯子又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何在发现失窃后,主人竟会如此暴怒,势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绝不轻饶?莫非其中另有私情?我猜得对么?”
  万俟兮轻笑,眼中流动着难以言述的神采,“你说漏了一点。”
  “哦?”
  “除却以上外,我还在想,四少离家已有十日,为何仅在陌城外边转悠,不逃得更远些?再加上方才掬影姑娘对你的态度,很难让人不联想一下在此案件中,你又扮演了个什么角色?真的是那么凑巧,谢娉婷之死与府上镯子失窃在同时发生?”他如愿以偿地看着沈狐的脸由得意转为郁闷,眼中的神采便又增加了几分,“只不过是一桩家仆偷盗的小事,为何却有杀手潜伏途中要阻挠我去陌城?且宁可死也不愿被我问出些什么……正如你所说的,案件一涉及到美人,会复杂得多,如果再牵扯到人命的话,则更耐人寻味。四少不觉得事情开始变得很有趣了么?”
  沈狐怔忡了半天,最后轻转眼珠,点头道:“有道理。我有预感,万俟兄此行绝对会遇到更多更有趣的事情,而且其中还有与你今后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我们,要不要先来打个赌?”喑哑的语音,如无形的网般慢慢散开,悠悠回绕,再绵绵收紧,一点点地向他靠近,一双眼眸出奇的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盯紧他,像狩猎者发现了极好的猎物一般,满是兴奋,倍显危险,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着万俟兮的耳朵吐出来的,无论声音还是姿态都暧昧到了极点,眼看他的唇就要贴上万俟兮的肌肤时——
  “咚!”
  沈大少爷的后脑勺本日二度撞上车壁,发出比前次更惨烈的响声来。
  一旁原本一直昏迷着的苏姥姥被惊醒,睁开眼睛惶恐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万俟兮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迦蓝,进来给你家少爷上药吧。”
  “……”
  *** ***
  抵达洛镇已是戌时,寒冬虽至,但此地仍未下雪,一路上,街道整洁宽敞,两旁店铺林立,镇子虽小,繁华却丝毫不输于天阁。
  远远便见一串斗大的灯笼,上书“孔雀楼”三个大字,红底镶金,夜色中看上去抢眼之极。才刚到门口,便有店伙计早早抢门而出,将踏板放于车旁,扶众人下车。轮到万俟兮时,万俟兮身子一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自行走下。
  楼高三层,正中墙上雕刻着一幅巨大的孔雀开屏图,端的是富丽堂皇。整个大厅都已被包下,西北首搭了个小台,台上两女子正在弹琵琶,见万俟兮进去,齐齐停了弹奏起身行礼。
  待众人入座后,掬影示意伙计上菜,并难得地亲自斟酒道:“公子远来辛苦,这第一杯酒就由婢子代夫人敬公子。请——”
  万俟兮刚举起酒杯,街外突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嘶叫声,依稀听出喊的乃是,“从前有个杨美人,兄弟国忠把大唐毁,今有美艳的宓夫人,全家恶霸欺洛镇……”
  一时间,厅内的沈府家仆们全变了脸色,沈狐则是滑稽地挑起了嘴角,摆明了事不关己看好戏。唯独掬影,镇定自若道:“人若太出名,就会招来嫉妒,市井疯话,公子听过就罢吧。”说罢朝两个琵琶女拍手,两女会意,一同调高曲调,将那声音掩盖了下去。再过一会儿,外面的嘶喊声彻底消失了,想必是被沈府家仆给拖走了。
  万俟兮不禁多看了掬影一眼,姐姐出了那样的事,做妹妹的却能形不于色,真不知她是天性如此淡漠,还是有苦难言隐忍不发。
  就在这时,两个琵琶女突然飞身下台,从琵琶中“唰”地拔出匕首,如闪电般刺向万俟兮!
  苏姥姥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刚解完毒,身体依然虚弱,“砰”地翻起桌子正要护在少爷身前,一道红光飘过,两女子顿时向后栽倒。
  那红影不停,出手如电,“喀咔”几声将她们的腕骨尽数折断,然后回过身来,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地举杯道:“公子受惊了,掬影该死,请公子恕罪。”
  明亮的灯光映着她的红衣黄裙、沉沉秋瞳,冰雪般清雅绝俗。
  是掬影。
  看来这个婢女,不但心思灵敏、处事镇定,便连武功,也相当好。
  苏姥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其中一个琵琶女质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家公子?”
  琵琶女们断了双手,疼得满头大汗,直咬着牙呻吟不止,就是不吭一个字。苏姥姥厉声道:“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回答得好,是谁派你们来的?就这样的武功,也敢来刺杀我们公子,真是送死……”犹在喋喋恐吓时,一直坐着没有动的万俟兮以手支颌,开口淡淡道:“姥姥,你太仁慈了。”
  苏姥姥怔了一下,很快领悟过来,应声道:“是!”
  大厅东侧靠窗有一排栏杆,本是供客人喝酒时凭栏眺望之用,苏姥姥将其中一人拖到那里,用绳子把她的手反过背捆绑在栏杆之上,又将双脚也绑了一并绑上去,如此一来,该名琵琶女只能维持向后仰身的姿势,全身重量等于通通集中在了腰部,再加上她双手腕骨被掬影折断,更加痛苦不堪,当下连眼泪都疼得流了出来。
  万俟兮冷冷地看着,缓缓道:“我用刑不喜欢见血,不喜欢在表面留下任何伤口,更不喜欢时间太快,过程拖得越久,越觉得意。若你们自问能承受得住,就慢慢撑着吧。顺带一说,维持这个姿势时间最久的是当年的飞天蚱蜢曲向,他足足熬了四个时辰,我很期待你们表现得好点,能打破这个记录。”
  此言一出,不但被绑着的那名琵琶女眼泪流得更多,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受苦的另一名琵琶女更是脸色惨白,浑身都开始瑟缩发抖。
  掬影则是直勾勾地望着万俟兮,眼神中有吃惊有悸动又有点点厌恶,异常的复杂。只有沈狐哈哈一笑,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这样的刑罚,果然比鞭打插针之类要高明得多。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璇玑公子,连做起这么狠毒的事情时,看起来还是那么优雅高洁,那些惹上你的人,还真是不幸。”
  万俟兮抬眉道:“四少有兴趣也试一下么?”
  沈狐连忙回绝,“岂敢岂敢,敬谢不敏!喂,我说你们二位,现在知道了吧,别看这位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脾气很好,却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主,所以有话还是早点说出来的好,免得多受苦。”
  地上的琵琶女咬着下唇,闻言颤声道:“其实我们是……”话未说完,被绑着的那名琵琶女一把打断,“住口!水因,如果你敢多说一个字,我绝不原谅你!”
  地上的琵琶女水因眼圈发红,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们也是被……”
  “住口!住口!住口!”被绑的女子嘶声尖叫,水因见她如此模样,不敢再言,忍不住俯身痛哭起来。
  一时间,欢乐场变成了悲惨地,女子的泣声呜呜咽咽回旋其间,听得人人脊背上冒冷汗,只觉真是作孽。
  然而,万俟兮依旧丝毫不为所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提高声音道:“姥姥,再降一格。”
  苏姥姥遵命将被绑的那名琵琶女的双手绳结挪到了栏杆的下一格,只听她发出一声凄叫,整个人弯得弧度更大了,衣服全被汗水浸透,湿湿地贴在身体上,曲线毕露。
  要知这种折磨是双重的,不仅来自于身体,还有心理上——被看见自己挣扎的模样,被听见自己痛苦的呻吟,还有身上虽然穿着衣服,却跟没穿似的曝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巨大的羞辱使那名琵琶女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最后呈现出死灰色。
  于是水因哭得更加绝望,连沈狐都有点承受不了地缩缩肩膀,有些想叹息,但最终没有叹出来。
  万俟兮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递出一片阴影,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时快时慢,便是那么随意的动作,落到旁人眼中,都多了几分恐怖意味——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等他手中的酒杯停止旋转时,是否代表会有更残酷的刑罚又将开始?
  就在众人都心有戚戚焉时,被绑着的琵琶女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吧……”
  沈狐眯起眼睛,看样子,她快坚持不住了。
  苏姥姥柔声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指派你来的,痛苦就可以立刻停止。乖,说吧,是谁?是谁吩咐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苍老的声音,却有着极其温婉的语调,像个黑色漩涡,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沈狐以指轻叩桌面,呣……这声音有点古怪,似乎能够迷人意识。
  果然,那女子的瞳孔一下子扩散了,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喃喃道:“什、什么?是、是谁……”
  “对,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他、他……他……”眼看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时,她突然全身一个痉挛,剧烈地颤抖起来,“不!不!不能说!”
  苏姥姥回头为难地看向万俟兮,万俟兮皱了皱眉,拂袖站起。见他终于亲自出马,沈狐弯起唇角,又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
  万俟兮走到栏杆旁,先是看了水因一眼,再去看被绑着的那个琵琶女,只见她脸色灰败,头发散乱,汗水不停地沿着衣角滴落在地,已呈油尽灯枯之态。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说出幕后之人,除了畏惧,只怕还有其他东西,才会让一个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地咬着秘密不松口。
  一念至此,他伸出手在她的腰上轻弹一记,顿时发出骨头错位的喀咔声,琵琶女尖叫一声,痛昏过去。
  在场者看见这一幕,彼此交换了个惶恐的眼神,有的人甚至开始双腿打颤……这本不是什么血腥场面,却远比血肉模糊更令人胆战心惊!
  谁知万俟兮的下一个举动却又出乎他们的意料——
  只见他解去绑着的绳子,以一种非常温柔的姿态轻轻抱住那名琵琶女,垂头低声道:“疼吗?”他的声音本就惑人,再被温柔一熏陶,更加恍如天籁,所向披靡。
  琵琶女点点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但是……很值得吧?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保护了自己珍爱的东西,这一切的疼痛,都是值得的,是么?”
  琵琶女再次点头。
  万俟兮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受的这些痛苦,他都不知道;即便是你为他死了,他也不会有所察觉;你这么全心全意的付出与牺牲,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不觉得委屈么?”
  琵琶女的眼神茫然,许久后,摇了摇头。
  “也对,感情本就是单个人的事,只要他能好,只要他安全,无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你就这样死去,身体一点点地变冷、腐烂,你从肉身里升起,回到原先住过的地方……”万俟兮的声音冰凉如水,带着几分鬼气森森,随着他的描述,众人仿佛也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厅中灯光摇曳,他突然拔高声音道:“啊,那是谁?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在对她微笑,他握着她的手,他们很亲密,那个人是谁?那不是你,他变心了!他不但没有记住你,没有记住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的你,反而和其他女子开心地生活在一起,他撒谎,他负了你!他……”
  琵琶女“啊”的一声开始挣扎,自他手上滑脱,重重地掉到地上——这一回,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她自己却仿若不觉,拼命地往门口爬去,由于手断完全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支着地面,拖带自己向前挪动。
  一旁的水因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抱住她哭道:“阿娣,别爬了!别爬了,他骗你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的!”
  名叫阿娣的女子已经完全崩溃,根本没把她的话听入耳中,只是一股劲地往前爬,沈府家仆中有心软的,早已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万俟兮仍不罢休,继续道:“甜言蜜语不过是过眼云烟,海誓山盟从来都是虚幻一场,天下薄幸人那么多,你凭什么认为你会如此幸运,认定他爱比金坚?他根本是在利用你!你看看自己的手,琵琶匕首,长年练习伤痕累累,再看自己的脸,红颜蹉跎至今没有归宿……痴心,女子的痴心算什么!卓文君何等才貌,为了一曲凤求凰舍弃一切甘愿当街沽酒,但司马相如官拜中郎将后却想另娶名门千金;秦湘莲领儿女进京寻夫,陈世美却派家将追杀她;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又等到了什么呢?薛平贵已另娶公主,纵然后来接她回家,两女一夫,真的有所谓幸福么?”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阿娣死命摇头,爆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声来。
  万俟兮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捧起她的头,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道:“他是谁?”
  阿娣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咬到一直流出血来。水因狠下决心,开口道:“别逼她了!我告诉你他是谁,我告诉你,他就是宓允风!宓允风啊——-”
  大堂中的灯光,仿佛也随着这个名字的喊出而颤动,万俟兮扭过头,清晰地看见沈狐的脸上,一派愕然。

  笑在人前

  苍平将军沈沐,京都人士,自幼随父出征,英勇善战,屡立战功,三十岁上,帝亲赐封号“苍平”,命驻守边关重镇陌城。
  与发妻屈锦,乃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奈何屈氏体弱,无法生子,从母命另娶一妻云氏,诞下一子,取名狐。
  云氏早亡,屈氏待沈狐如己出,溺爱异常,因而造就其自小性情顽劣,虽聪明绝顶却不思进取,整日游手好闲,声色犬马,被评为浪荡四少之首。
  后有宓氏妃色,乃盐商宓九金之女,素以貌美能干闻名,十七岁时嫁入将军府为妾,虽无所出,但因容貌与屈锦有三分相似,自屈氏病逝后,渐受重视,府内琐事皆交于伊一手打理,渐有当家主母之态。
  而宓允风,就是宓妃色的弟弟!
  万俟兮的双眸随灯光沉了下去,表情异常冷肃,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倒是沈狐,很快自惊愕中回过神来,咧嘴一笑道:“这下可麻烦了,小妈本就为失镯之事烦心着,若是再得知此事,不知会头疼成什么样子呢……”
  万俟兮的目光一闪,沉声道:“姥姥,把人带下去。”停一停,又道:“替她疗伤。”
  “是。”几个沈府家仆上前帮忙,苏姥姥带两人离开。
  万俟兮转身,对从头到尾静立一旁冷眼旁观的掬影道:“其他事宜就有劳姑娘处理,我累了,想进房休息。”
  掬影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领路。沈狐跳起来道:“等等,还有我,我也累了,也要去房间休息!”
  三人一同上楼,客房都在三楼,掬影推开其中一间房门,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袭面而来。沈狐深嗅了几口,赞道:“天竺葵!还有如意橙!果然不愧是掬影好姐姐,连选择的熏香都如此有品位。”
  掬影听到夸奖,还是没什么表情,道:“公子请。”
  万俟兮谢过,转身正要关门,沈狐连忙伸腿进去道:“呀!小弟极喜此类熏香,又跟万俟兄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今夜不如我们就秉烛谈心,抵足同眠吧!”
  万俟兮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缓缓伸指对着他的膝盖处虚弹两记,只听“哎哟”一声,沈狐体内的银丝发作,“砰”地倒了下去,鼻子狠狠撞在门槛上,疼得他哇哇直叫。
  “迦蓝,姥姥那有药。”说完这句话后,万俟兮非常冷静非常干脆非常不给情面“啪”地关上了房门。
  *** ***
  那里永远朦朦胧胧。
  青涔涔的石壁上插着一排火把,火光摇曳着,时明时暗。他看见自己走过冗长的通道,鞋子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脆得让人心颤的声响。路的尽头是道门,血般猩红,半开半掩。
  心底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过去,可是双腿却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向前挪动,哒、哒、哒……一下一下,仿佛踩在跳动着的心脏上。
  透过半开着的门,他看见两人站在屋中,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一大一小两个人。由于朦胧,他们的脸看不清楚。
  “去捡起来。从现在起,你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自己。”大人如此吩咐孩子。孩子瑟缩着,迟迟没移动。
  “做不到吗?那么就待在里面吧!”大人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转身,与他擦肩而过,砰地将门锁上,下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站在了孩子身后,同他一起被锁在屋里。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里?
  刚那么想,一阵机关启动的咔咔声响起,前方石壁上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无数条毒蛇涌了进来。
  快跑!他对那颤立着的孩子喊,快跑!快跑!
  房间里很安静,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屏蔽掉了,只能看见蛇群疯狂地游窜进来,齐齐向那孩子包拢,而那孩子依旧一动不动。
  快跑啊!会被咬死的!会被咬死的啊!
  正在着急时,孩子的哽咽声轻轻响起,怯怯的,充满迟疑,满是委屈。
  孩子的脸瞬间在他眼前放大,小小的、苍白的脸上,全是眼泪。一颗颗,像珠子一样迅急地滚下来,砸在地上,碎开,噼噼啪啪。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样,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场景开始旋转,孩子扑过去捡起墙边的一把长剑,疯狂地将蛇群砍成两截,鲜血飞溅,最后绽化成晕红的一片……
  等漫天的红雾散开后,眼前的景象变了。
  冬天,一条异常冷清的长街,地面上厚厚一层雪,那个孩子身穿白衣快步行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知从哪冒出个卖糖膏的老头,挑着担子走到孩子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模样显得很慈祥,但下一瞬,老头就从担子里抽出把刀,狠狠地朝孩子砍下去!
  孩子抬手拍掉了那把刀,正要反击时,老头突然跪下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异常凄惨。看见他那个样子,孩子开始犹豫,最后松手转身。而在那时,跪着的老头从鞋子里又抽出一把匕首,狠狠一刺,匕首正中孩子的腰,鲜血顿时染红了白衣!
  孩子这回不再心软,弹指击碎了老头的喉咙,但自己也虚脱倒下,血越流越多,将雪地染成了红色。街的那头,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人急忙想去救,另一人却拉着她道:“不许救他。”
  “可是他受了重伤啊,不救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女子的声音冷得不沾丝毫情绪,“他对敌人心软,所以活该挨此一刀,如果他熬不过这一关的话,留着也没有用!我们万俟家不要这样的废物!”
  万俟家!
  三字如雷电,不偏不倚地击在他身上!一时间冷汗迸出,痛得浑身打滚,感觉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
  眼前的场景再度转换,等静止下来时,一切又已变得完全不同。
  三月,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煦暖的阳光淡淡照过来,那个倚坐在窗边的少年,温静如美玉。
  “骗术分为三乘,表现出十二分的老实可怜以博取对方的同情,是为下等;表现出十二分的可靠强大,使对方安心信任,是为中等。”
  “那么上等是什么?”
  “上等则时实时虚,令人无法辨析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有幻想,与其说是他在骗你,不如说是你自己骗了自己。你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对未知状态的狐疑,和对成败几率的侥幸,都促使你说服自己去倚仗对方。明知不可靠,仍无法拒绝那种诱惑。”少年说这番话时,抬起头,眉眼清柔,笑得云淡风轻,缥缈不可捉摸。
  他望着那人的侧面,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景物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在他眼前交织,又如投递在水中的倒影,渐渐隐没。他张开嘴巴,想叫那少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形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 ***
  万俟兮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还未亮,仍是夜半时分,虽有月光,但很黯淡,室内的摆设如同笼罩了层薄薄的雾,模糊不清,这令他想起刚才的梦境,伸手探额,果然摸到了湿湿的汗。
  他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再睁开来时,目光变得又清又亮,不再混沌。只是心坎深处,依旧有那么个地方酸酸的,隐隐地抽痛,像在提醒他某些事情无法忘记,亦,不能忘记。
  入鼻处,依旧是如意橙与天竺葵的淡淡香气,这两样本都是促进安眠的良药,却将他已经许多年不做的噩梦再次催发出来,真是失策,不该要它的。
  这时屋顶上传来喀哒一声轻响,在普通人听来不过是雨点落在瓦上的声音,但万俟兮却目光一闪,眉头皱了起来:会是沈狐么?那个不安分的家伙……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这个判断:不,不是沈狐。沈狐的腿被他射入了独门暗器银丝,虽不会有大碍,但轻功多少会受影响……那么,会是第三拨杀手么?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黑紫色人影如鱼般滑入室内,蹑手蹑脚地朝床榻走过来。万俟兮躺着没有动,静等他走到床边掀起帐帘的一刹那,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对方的双手道:“如此深夜,阁下不请自来,不觉无礼么?”
  他对自己的武功一向很有信心,这一抓手到擒来,本是毫无差错的,但不知怎的,对方却一个振臂,硬生生地挣脱了,然后毫不停滞,立刻破窗而逃!
  万俟兮暗叫一句“可恶”,抄起外套一边穿一边追上前去,谁知才刚追到屋顶上,就听二楼发出一声尖叫,一人大喊道:“糟啦糟啦!两名女刺客都死掉啦!”
  万俟兮心中一惊,只这么一疏忽间,那人便闪得不知所终,他只得作罢,返回孔雀楼,直奔二楼声音来源处。原本关押两名琵琶女的房间里点起了很多盏灯,好几个家仆衣衫不整地围在门口旁观,都是被那叫声给吵醒的,见他到了,纷纷让出道来。
  万俟兮进去,只看得一眼,便别开了脸。
  一家仆道:“她们两个全都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手脚都还是暖的,刚死没多久。”
  方才那人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就在这时,楼上某房间里又传来一声惊呼——是沈狐!
  万俟兮想也没想,立刻扭身在走廊栏杆上一拍,整个人腾空飞起,瞬间跃至三楼,撞开沈狐的房门,冲到床边掀起帘子急问道:“你怎么样——”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一只手巧妙地自帘下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了他的穴道。就在那没说完的半句话中,万俟兮软软向前瘫倒,被一人接住,平放在了床上。
  而那个人,笑得眼睛弯弯,唇角弯弯,像只阴谋得逞十分满足的小狐狸——正是刚才发出惊呼声的始作俑者——沈狐。
  万俟兮在心中叹息,饶他谨慎一世,却疏忽一时,竟然上了这家伙的当!
  沈狐冲他眨了眨眼睛,“我真是好感动,万俟兄果然关心小弟,听见小弟的声音,什么都不顾地冲进来了。”他在说“什么都不顾”这五个字时,目光还刻意在万俟兮临时披上的外套上转了一圈。
  纵然并未衣衫不整,但被那样刻意的目光瞧着,总归令人不舒服。万俟兮抿紧唇角,沉声道:“那两名琵琶女死了,你知道么?”
  “哦,我听见了。”回答相当漫不经心。
  “发生了那种事情,你居然还有心思胡闹?”
  沈狐嘻嘻笑道:“为什么不呢?那两女人已经招供,如果她们所说的是真的,她们背叛了宓允风,非死不可;如果她们说的是假的,为了防止真相泄露,真正的幕后黑手也会来杀人灭口,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形,她们都必死无疑。既然人都已经死了,杀手自然有多远跑多远,你现在再发动全员去追踪也没用,还不如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有什么事都等明天起来后再说呢。”
  万俟兮真是哭笑不得,这家伙居然就能厚脸皮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半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半晌,他隐忍怒气,低声道:“放开我。迦蓝,叫你家少爷……”
  沈狐一把打断他道:“呀,你不说我倒忘了,还有第三人在旁边!迦蓝,这里没你的事了,等我叫你了你再过来。”
  窗外静了一段时间后,有风声一掠,看来沈迦蓝真的听话离开了。万俟兮暗叫一句“糟糕”,那边沈狐已涎着脸靠近他道:“你身上有如意橙和天竺葵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呢,好香……”说罢干脆将脑袋凑到他颈旁,枕着他的肩膀卧倒。
  万俟兮的瞳孔在瞬间收缩,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声音不自禁地逼紧了,“不要太过分。”
  沈狐侧过脑袋,眼睛晶晶亮,温热的气息吹拂而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如果我非要过分……又如何?”
  万俟兮冷冷回答:“那么我保证,除了你今天在那名琵琶女身上见识过的以外,我还有足足九十种酷刑,会一一让你尝试。”
  “呀!我好害怕!”沈狐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脖子上像只猫咪般蹭来蹭去,憋笑道,“我真的好好害怕呀……”
  万俟兮轻叹口气,此无赖真是劝说无效,恐吓也无效。沈将军一世英名,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宝贝?
  沈狐见他不说话,便抬起头来,对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忽道:“我刚发现,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色,瞳孔中央泛着明黄,就像琥珀一样……”
  “是么?”万俟兮一改常态,扬唇笑道,“你要不要再看点其他东西?也许还有新发现。”
  沈狐的眼珠一下子转成了深色,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他伸手去解万俟兮的衣带,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颤抖。
  相比他的紧张,万俟兮则要镇定许多,眼神平静之极,仿佛此刻被点了穴道任对方吃豆腐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沈狐解开结扣,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哑声道:“你好大胆,你就不怕我真的……”刚说到这,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
  万俟兮仍在微笑,声音温柔,“怕?为什么要害怕?你想对我做些什么?你——又能——对我做些什么?嗯?”
  “你……”沈狐僵了半天,苦笑起来,“草堂春睡暖,窗外日迟迟……原来不只是如意橙和天竺竹,还有草堂春,你身上总是藏着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么?”
  “若非如此,遇到像你这样不规矩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估计除了我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对大名鼎鼎的璇玑公子如此了吧……”沈狐说着,目光越来越涣散,最后脑袋一沉,晕了过去。
  万俟兮望着头上方的床帘,微不可闻地轻吁口气。总算把这个麻烦家伙摆平了……幸好小妹平日里总是拿他试药,并在他贴身衣里绣入草堂春这种迷药,他久经熏染早已习惯,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正在尝试解穴时,面前银光一闪,一把长剑突然寒凛凛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万俟兮的瞳孔再次收缩,糟了!他只顾着和沈狐周旋,诱他去解自己的衣带,却没留意到先前那黑影去而复返,正等着时机再次下手。草堂春这种迷香必须在离得极近的地方吸嗅,才会产生药效,此刻那人离自己足有两尺远,根本拿他没辙,怎么办?
  一时间脑中转过了无数种自救的方法。
  蒙面紫衣人开口道:“没想到沈大少爷竟然还有这种嗜好……不过倒便宜了我。璇玑公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是否很不甘心?”
  万俟兮答道:“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杀的真正理由的话,也许就不会不甘心。”
  蒙面紫衣人嘿嘿一笑,“你想拖延时间么?璇玑公子。”
  万俟兮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是别人,也许我还有耐心告诉他们,让他们死也死个痛快,但是对象是你——璇玑公子,我可不敢多浪费时间哪。因为一旦给了你时间和机会,死的那个人就该是我了。所以,抱歉啦,去阴曹地府找阎罗王问理由吧!”说罢毫不拖延,举起长剑狠狠刺下!
  眼看万俟兮就要命丧当场时,一只手伸过来,再次非常奇妙地以一种谁都想象不出的完美弧度接住了剑尖——世上这样的手绝对不多。
  只不过,万俟兮身边正好有一只罢了。
  那是沈狐的手。右手。
  方才也正是这只手,点了万俟兮的穴道,而此刻,它轻轻拈住了剑尖,那剑便不能动了,无论紫衣人怎么回抽,都纹丝不动。
  看着那个本该不省人事的沈大少爷竟然跟个没事人似的朝自己微笑,万俟兮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地疼了起来,但同时又忍不住松一大口气……也幸好他没被迷倒,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沈狐笑咪咪地看向紫衣人道:“很意外?其实你的轻功已经很好了,可惜,你碰到的是一个从五岁起就被个影子形影不离的跟在身后的人,而你比起迦蓝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我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又怎会听不见你的?”
  紫衣人急忙松剑,扭身想逃,沈狐却比他更快,用剑柄在他后腰处一撞,也点了他的穴道。紫衣人立刻砰地倒了下去。
  万俟兮瞪着沈狐道:“我竟不知你五毒不侵。”
  沈狐丢了长剑,转身哈哈一笑道:“正如那位仁兄说的,如果是别人,我还无所顾忌,但你可是以智谋闻名天下的璇玑公子,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可都得留个心眼,以免上当。”
  万俟兮瞪了他半天,才轻哼一声淡淡道:“不得不说,你的名字起的得真是好。”果然是只狡猾多端的小狐狸。
  “过奖过奖。”沈狐眼珠一转,忽又露出诡异的笑容道,“既然凶手抓住了,我们就更加可以安心了对不对?那就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事情吧!”说着,双臂一张,就要扑将下来,这时万俟兮终于自行冲破了穴道,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摔——
  “咚!”沈大公子同一天内第四次与墙壁相撞,并且这一次最是惨烈,整个墙壁都几乎在抖。
  与此同时,万俟兮起身落地,好整以暇地拉好衣衫,然后上前打开房门,对闻声前来的沈府家仆道:“点灯,通知姥姥,我要审新刺客。”

[ 本帖最后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8-6-12 10: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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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众言酷冷平生趣】


  未如初见

  依旧是一楼的大厅,灯亮如昼,沈府家仆齐齐站好,排成一线,带着既紧张又怯惧的神态紧张地注视着万俟兮,纷纷猜测他这次又准备用何种酷刑。
  万俟兮斜靠软椅而坐,一边抚摩着右手食指上的绿玉指环一边沉吟,目光深深闪烁不定。如龙眼般大小的绿玉映衬着雪白的云缎长衫,和他在灯光下几近透明的肌肤,更加显得鲜翠欲滴。
  那名紫衣刺客此刻被反手绑坐在一把椅子上,脸上的紫巾已被扯去,露出一张平平无奇、混在人堆中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脸,即使是面对着万俟兮,依旧半点儿惊慌之色都没有,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家仆们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万俟兮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迟迟不下命令?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抬头,只见沈狐在沈迦蓝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了下来,他的头上肿了个大包,鼻子上也全是瘀青,模样有些滑稽,但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半点儿狼狈的样子都没有,依旧神采飞扬地左顾右盼,咧嘴笑道:“呦,怎么还没开始?是在等我吗?不好意思,为了包扎伤口,小弟来迟了。”一边说,一边特意将椅子搬到万俟兮身旁挨着他坐下。
  对他如此明显的亲昵举动,万俟兮未加理会,只是抬眸看向紫衣刺客,开口道:“我下面所有的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紫衣刺客昂然道:“不必问了,我不会答的。”
  万俟兮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时非常好看,温润如水,轻逸如风,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这样一个人在笑,都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然而,沈狐见了这样的笑容,心里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这个刺客要倒大霉了。
  果然,只见他轻轻扬眉,悠悠道:“你相信吗?鱼虽然小,但是在人与它身上同时割一刀,两者死亡的速度,是一致的。”琉璃般华丽清朗的声音带着慢条斯理的语调说出最血腥的事情,轻描淡写得如同只是在说明天天气会很好,在场众人只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心冒起——来了!来了!那种恐怖的感觉,又来了!
  紫衣刺客显然也没想到万俟兮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一怔之后,又复冷静,紧闭着嘴巴,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
  万俟兮侧过脸吩咐道:“来人,去厨房抓条鱼来。”沈府一个家仆连忙应声而去。
  他又转向沈狐道:“四少似乎很喜欢打赌,那么不如我们来赌一把,同时在鱼和人身上割相等的一刀,你说,是鱼先死,还是人先死?”
  沈狐想也不想便道:“我赌人先死。”
  见他答得如此果决,万俟兮有些小小的惊讶,但很快道:“好,我选同时。如果我赢了,你要告诉我谢娉婷的真正死因。”
  “没问题。如果我赢了,我要你——”沈狐唇角斜挑,半似调侃半似正经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穿、女、装。”
  大厅里顿时爆发出一片错愕声,连万俟兮也始料不及,脸腾地红了起来,眸中怒色飞闪而过,最后沉声道:“那就开始吧。姥姥——”
  随着这声呼唤,苏姥姥自偏厅匆匆走入,身后还带了三个沈府侍婢,最后一个竟是掬影。第一个侍女端着一盆水,在姥姥的指示下放在紫衣刺客右手边的地上;第二个侍女捧着一只金丝缠绕的匣子;掬影则端着个盘子,盘上放着两条丝巾与两只沙漏。
  苏姥姥将那金丝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为了证实它的锋利,她从盘中取过一条丝巾飘下,遇到匕首丝巾自动分为两半,跌落于地。
  “这把匕首的名字叫冰片,因为当它划过肌肤时,给人的感觉就如被冰片划了一下,只有冷,而不会觉得痛苦。”苏姥姥刚解释完,鱼也送到了。
  万俟兮微微侧过身,视线停伫在紫衣刺客脸上。
  苏姥姥见一切就绪,便用匕首在鱼尾上轻割一刀,同时掬影翻起其中一个沙漏。
  鱼在盆中痛苦地弹来弹去,垂死挣扎,盆中的水变得越来越红,水花四溅,本是平时很寻常可见的一幕,但于此刻却变得格外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战栗。
  紫衣刺客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万俟兮没有放过他这个细微变化,扬了扬下巴。苏姥姥看到后立刻朝紫衣刺客走过去,拉出他的右手,温和地说道:“不用怕,我向你保证不会疼,真的,只是像被冰轻轻地划了一下而已。”
  尽管紫衣刺客极力想表现得很冷静,但脖子处的青筋还是不自觉地暴涨了起来。
  万俟兮道:“现在开始,无论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都可以喊停。”
  紫衣刺客咬牙,许久才答道:“不必废话,老子可不是那两个没用的女人!别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丁点儿消息!”
  “很好,非常有骨气,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说完这句话后,万俟兮便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静静观望。
  苏姥姥取过另一条丝巾,把它系在紫衣刺客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沈狐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之色,此举果然够绝,如此一来,对方既可依稀看见苏姥姥的动作,却又根本看不清楚。要知道这种半清不楚的状态,可远比清楚明白或干脆啥都看不见要可怕得多。因为它让人看见了希望,但那希望却又触不可及。就好比在一个快饿死的人面前吃美味佳肴,让他看见食物却又吃不到,那种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极至的煎熬。看来万俟一族的金字招牌果然不是假的,他们实在是比谁都懂得不只在身体上,还有心理上如何让对方更痛苦。
  苏姥姥紧接着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将他的手拉得笔直,每一指关节都被扩张到极致,紫衣刺客虽然没喊痛,但额头冷汗已一颗颗地迸了出来。
  万俟兮冷冷一笑,慢吞吞道:“比之人类的语言,身体要诚实得多,它从来不撒谎。鱼还活着,到底你是能比它活得久,或先它而亡,还是同时死亡呢,就让你的身体来告诉我们答案吧。姥姥,可以开始了。”
  “是!”苏姥姥开始用刑。大厅里非常安静,有一个声音压过众人细浅的呼吸声,异常清晰的响起,“啵!”
  那是水滴滴到盆里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到——紫衣刺客的腿明显地抖了一下。
  苏姥姥呵呵笑道:“老身没骗你吧,是吧?根本不疼呢,只是凉凉的,不疼……”
  “啵!”又一滴水滴落的声音响起、脆裂,然后连绵、消逝。
  万俟兮又道:“我相信姥姥的刀功,割在你手腕上的那刀,用的力度和伤口的深浅度,绝对和鱼身上的一样,现在就看彼此的血谁先流光了。照理说一条鱼那么小,它身上能有多少血?人血多,流的时间也该长些,可是世事就是那么奇怪呢,它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死,还在挣扎,你说有不有趣?”
  悠缓得几乎可称得上漫不经心的语音回旋在大厅中,伴随着有规律的啵啵声,以及鱼在盆中绝望的弹尾声,营造出十二分的阴森恐怖。紫衣人的腿抖动得更加厉害,他紧紧咬着牙齿,最后连牙齿也开始格格地颤。
  他,还能坚持多久?
  苏姥姥朝身旁的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收到她的暗示,其中一个尖叫了一声,软软晕倒,另一个连忙抱住她道:“钟儿,钟儿你怎么了?”
  苏姥姥道:“她怎么了?”
  “钟儿怕血!看见血就觉得头晕,恶心,想吐……姥姥,我看她支持不住了,让我带她先离开吧,这里……实在是太……”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声音里那种惊慌与恐惧的味道却表现了个十足十,若非知道她们是在做戏,只怕谁都会信以为真。
  更何况还有一个看不到她们是在做戏的人。
  紫衣刺客的呼吸声一下子变粗了,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安,冷汗如雨般从额头冒出来,流进衣领里。偏偏,他的右手被苏姥姥拉着,丝毫不能动弹,冰冷的感觉早已逝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火辣辣的烧灼。
  他快死了吗?流了……多少的血?很多吧?那些声音那么清脆,一滴滴地传入耳中,再在脑海中被扩大成无数倍,不停的回响。
  滴答、滴答、啵、啵、滴答、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是不是血流得越来越急了?鱼还活着,等鱼停止挣扎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就代表着他的死亡来临了?
  身下的木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那是他的身体向恐惧做出了妥协。真是没用!只不过是被放血,以前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却在这时怕成这个样子……不要!不要怕!只不过是放血……放血……
  这两个字如两座大山,沉沉地压住了呼吸,让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生命随着血滴声声流逝,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既无法逃避,也无法结束,只能硬生生地听着它,听清它,听死它:滴答、滴答、啵、啵……
  他要被折磨多久?他绝不会说出秘密,即代表着他必死无疑,但问题就在于:这段备受煎熬痛苦恐惧颤畏的过程,又会延续多久?万俟兮……江湖上有关此人的所有传闻于此时,一股脑儿地涌进脑中——
  一代盗王恩淮海,在落入其手七日七夜后,终于招认,并将自己藏匿珍宝的十个地方全部吐出,在被送斩前就已经崩溃,形如疯癫。
  飞天蚱蜢曲向比他好一点,只是被请去问话,但自万俟府出来后,曲向声称此生再不想听万俟二字,并从此后销声匿迹,再不可见。
  天下擅用刑的人有五个,而所有人一致公认万俟兮是其中最可怕的。因为落到别人手上的犯人,最多身体受点酷刑,伤势一好,痛苦也随即消逝,但落到他手上的犯人,虽然身体完好,心中却留下了最深沉的阴影,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万俟兮是万俟一族的骄傲,不但智谋、细心与耐心,都丝毫不输于他的曾祖父万俟若尘,并且在心狠手辣上,更胜于他。万俟若尘问话,只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万俟兮问话,却更像是在享受看别人煎熬痛苦的过程。因此亦有传闻说:此人虽然温文如处子,待人接物极具风范,但其实内心灰暗,变态之极。
  他在来前,主人亦有吩咐过:如果不幸被擒,就想办法赶在万俟兮动刑前先自尽。是他太过贪心,解决掉水娣水因两人后还嫌不够,妄想连他一并除去,这才招来此番祸劫!
  这根本是地狱!
  地狱——地狱——
  滴答、滴答、啵、啵……一声声,如催命雷鼓,震得耳膜嗡鸣,五脏六腑全部挤在了一起,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拼命掐捏拉扯,撕心裂肺般疼痛!
  就在这时,远处的鱼突然发出一声非常激烈的碰撞声,然后——静止。
  它死了吗?它死了吗?它死了吗?!
  这个认知好比一记闪电,狠狠劈中了紫衣刺客的心脏,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瀕临死亡时才会发出的哀嚎,整个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苏姥姥连忙将他按回去,当她的手落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刹,紫衣刺客双腿一蹬,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不动了。
  万俟兮吃了一惊,飞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眼上的丝巾,只见双眼突出,布满血丝,瞳孔放大到恐怖的地步,并且面部表情严重扭曲,四肢瘫软在椅上,已经死亡。
  丝巾自手中滑落,万俟兮的表情变得非常沉重,苏姥姥在一旁小声道:“没想到……他竟然有心痹症……”
  万俟兮疲惫地搭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苏姥姥轻叹一声,转头对侍女们道:“把东西全部撤了吧。”
  “是。”侍女们移走地上的水盆,水盆里,清水荡漾,哪有半点儿鲜血的影子?另一名侍女收起匣子,匣子里除了那把匕首外,还残留着一片薄冰。所谓的放血之说纯属恐吓,刚才苏姥姥只不过是用那块冰片划了紫衣刺客的手腕一下而已,没想到他竟自己被自己活生生地吓死了。
  正当所有人都为这个结局而或沉默或黯然或心有余悸时,一个声音惊乍惊喜惊奇地响起,“呀,还没死呢!”
  众人齐齐错愕转头,发现发出该句很耸动的话的人正是他们那个很宝的少爷,并且他所指的“没死”的对象不是紫衣刺客,而是另一个盆里那条看上去一动不动但其实还在苟延残喘的鱼。这、这真是……
  沈狐抬头,露齿一笑,“人比鱼死得早,璇玑公子,我赢了。”
  原来他还在意那件事哪……真亏他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计较那个……众人又是一阵寒栗:看来天性凉薄的人可不止万俟兮一个,这边还有一个。
  万俟兮什么都没说,甩袖转身就走,苏姥姥见他表情不对,也急忙跟了上去。窗外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将天地染白,然而那暗色蔼蔼,却依旧遮在众人心中,久久不散。
  *** ***
  由于万俟兮的房门一直紧紧关闭着,沈府的侍婢们又不敢去催促,因此一直到巳时,诸人还留在孔雀楼中没有动身。几个家仆商量了半天,这样下去可不行,夫人那边还等在府里呢。最后还是掬影挺身而出,上前刚要敲门,房门自内而开,苏姥姥含笑出现在众人面前道:“公子起了,各位可以启程了。”
  怎么?难道万俟兮刚才是回房间睡觉,而不是在生闷气?
  众家仆各自暗暗猜测时,就见他们自家的公子也边打哈欠边从三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笑咪咪地说道:“万俟兄睡得可好?怎么脸色看起来还是那么疲倦呢?不过不怕,待会在马车上可以接着睡。”
  万俟兮没有理他,径自对掬影道:“劳烦姑娘了。”
  掬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转身备车。万俟兮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出厅外看不见了才收回来,一转头,发现沈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果然,沈狐眯起眼睛,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优哉优哉道:“听说你曾经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却在十五岁那年不幸病逝。自那后,无论多少达官显贵要与你联姻,都被拒绝。令妹甚至放出‘要做我的嫂子,须得比我美’的话,死了很多姑娘的心。”
  “四少有话大可直言。”
  “我只是想提醒万俟兄一下,掬影虽然是个下人,但深得我祖母的喜爱,可以说是我们沈府的宝贝,除非万俟兄有意娶她为妻,否则还是不要招惹的好。”沈狐趁他呆怔之际抢先而行,并懒洋洋地丢下一句话,“无论她长得和你那个死了的未婚妻,有多相像。”
  这句话像只冰冷的手,猛地掀起一些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往,刺痛顿时如潮水般漫天遍地席卷而来,万俟兮眼看自己就要被那水流冲没,却无法逃避也无力抵挡。依稀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坐在窗边的少年,整个人都沐浴在春光之中,周身如镀金边,然后回眸朝他微笑,目光比阳光更温暖。但突然间,又变成一个少女苍白惊恐的脸,冲他大叫:“不是你!不是你!他哪里去了?他哪里去了?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公子!”一只手突然伸过来重重地握住了他的胳膊,万俟兮震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间扩散开,再重新由模糊转为清晰——宽敞明亮的大厅,雕着孔雀的金璧,没有少年,没有少女,没有微笑,也没有尖叫。
  “姥姥,世上会有两个这么相像的人吗?”他忍不住低声喃喃。
  苏姥姥柔声安慰道:“初看时是有点像,但是细看又有许多不同。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公子多虑了。”
  万俟兮的瞳仁变得越发幽深,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么”后便不再深谈,继续朝外走。外边,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沈狐一早上去坐好,自车窗处探出身来朝他招手,笑容在明艳的阳光下更显跳脱张扬,没心没肺地放肆着。万俟兮眯了眯眼,突地扬手一弹,沈狐立刻“哎哟”一声,膝窝处的银丝绷紧,痛得他差点儿没从座上跳起来,忍不住尖叫道:“喂喂喂,这次我又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看你不顺眼而已。”答完这句话后,万俟兮弯腰上车,悠然坐下。沈狐瞪着他,这回,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前尘如烟

  由于随行众人都是步行的缘故,马车走得很慢,到达陌城时已是正午,所幸这一路上都没再遭遇什么行刺暗杀,平安抵达将军府。
  高达三丈的红漆大门大敞着,门口侍卫远远见到马车,立刻飞奔着进去禀报,当马车离门还有一丈远时,便见一四十出头管家模样的蓝袍男子匆匆迎出,高声道:“秦迎奉夫人之命恭迎璇玑公子,公子路上受惊了。”
  万俟兮下车回礼,那秦迎道:“夫人已在花厅等候,请公子跟我来。”眼角余光瞧见了车上的沈狐,顿时眼睛一亮,喜道:“少爷!你也回来啦!”
  沈狐苦着一张脸,有气无力道:“老头都派出这等狠角来缉捕我了,我敢不回来么?”
  秦迎嘿嘿几声道:“看少爷下次还敢逃不。不过算你运气好,将军前儿刚收到圣旨上京面圣去了,这会不在府中……”
  话没说完,沈狐已精神一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此话当真?太好了!”说着一个鲤鱼打滚从车窗一跃而出,飞也似的跑掉了。
  秦迎吃了一惊,连忙急声道:“等等,少爷,你可不能又跑了啊……”但视线那头,沈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俟兮在一旁淡淡道:“随他去吧。”
  “可是……”
  “我在他身上种了银丝,他跑不掉的。”眼见秦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万俟兮轻扯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秦迎立刻不好意思了,讪讪道:“那个……在下完全没有责怪公子的意思,只是少爷是我们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平时是一根手指头都不让人动的,所以还请公子手下多多留情。啊,夫人还在花厅等着呢,请这边走。”说着转身带路。
  一路上红桥绿板,云廊低回,栽种着大片的绿竹,景致颇有几分天阁园林的秀雅风韵,最后到至一排屋宇前。
  屋分三间,中间是座花厅,厅南北两面全是窗,光线极佳,一女子背对着门正在修剪花枝,腰肢婀娜,光一个背影,便诱人三分。
  秦迎恭声道:“夫人,璇玑公子到了。”
  那女子未曾回头,只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迎应了一声后退开,万俟兮对苏姥姥微点下头,苏姥姥也跟着退了出去,偌大的花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不回身,他便也不出声,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比谁更有耐心。最后还是女子先幽幽一叹,放下银剪道:“这盆忘忧兰,毕竟还是没能救得回来。”
  万俟兮的目光闪了一下,出声道:“如果夫人信任在下的话,让在下试试看如何?”
  女子这才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早闻宓氏美貌,但万俟兮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被外界传说成相当精明能干的当家夫人,竟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忧郁静弱、多愁善感的女子,眼睛里永远含着一层柔润润的水汽,让人觉得这种女人天生就该弹琴弄箫、吟诗作赋,做一切风花雪月华而不实的事情,独独不该去掌权。
  万俟兮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花叶,在他做这些事时,宓妃色就一直静静地注视他,眸中的神色很奇怪,分明在看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大概过了有半盏茶时间,万俟兮拿起一旁的银铲,从盆中铲出些许土块,用手指揉散了道:“夫人给它浇过茶,并且还是大红袍,是么?”
  “前些天这盆忘忧兰出现萎靡的现象,花骨全部掉落,我去拜访花翁,他说让我浇些茶水试试。”
  “忘忧兰向来被评为天下极品,全天下加起来大概也不超过二十株,这株到夫人手上,怕还不到一年吧?”
  “此株乃是允风去天阁时带回来的,算来落入我手不过六月,璇玑公子为何会这样问?”
  “那就对了。”万俟兮微微一笑,转身回视着她道,“夫人多虑了。此兰之所以花朵全谢,并非因为生病,而是……它要结果了。”
  “什么?”宓妃色大为吃惊。
  “忘忧兰与其他兰花全不一样,它每十年结一次果,果实甘美,味道极佳,此时最好以酒灌溉之,结出来的果实会略带酒香,更增其味。可惜夫人却误浇了茶水,所以它不但不能结果,反而即将枯萎。”
  “我……我不知道这些……”宓妃色紧握双手,面露担忧之色道,“那么,还能救活么?”
  “抱歉夫人,我虽通晓其中原委,但是来得太晚,已经回天乏术。”
  宓妃色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眸中盈光更重,颇是我见犹怜。于是万俟兮想了想,又道:“不过夫人如果钟爱此花的话,小妹菀儿有一株,可以送给夫人。”
  谁知宓妃色却摇头道:“不必了,即使重给我一株,也不是这一株。有些东西……是不能取代的……”说到这里抬起头,客气地说道,“但还是谢谢璇玑公子美意。公子此来辛苦了,昨夜的事情,我已经听下人说了,让公子遭到这种不测,是妃色的疏忽。”
  万俟兮盯着她,沉声道:“夫人,请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宓妃色的手颤了一下,低声重复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我三番两头遇刺不是偶然,如果我没猜错,必与贵府失窃的镯子有关,还请夫人坦言相告。”
  宓妃色的唇蠕动着,忽然转身道:“公子请跟我来,有些东西你看后就会明白了。”
  她推开花厅东墙的一扇门,门里是个书房,摆放着一排排书架,架上全是书,一眼望去,约有千本之多。
  而四面的墙壁上都分别挂了一幅画,画里一女子或站或坐或浅笑或轻颦——都是同一人。并且那人的五官,与她有几分相像。
  万俟兮迟疑道:“这位是……屈夫人?”
  “是,她就是将军的原配,屈锦。”宓妃色在提及这个名字时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嫉妒,但似乎心结重重,始终无法开解,“我让公子看的,是她的手。”
  图中女子的手上,戴着一对色彩斑斓的镯子。
  “这就是那对失窃了的麟趾镯。”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万俟兮凝视着画像,声音里起了几分怅然之意,“一代鬼斧无极大师以南冥五色天石打制出一对手镯,送给了他最爱的女人,但不久之后,就不慎坠崖而亡。鬼斧神工就此没落,引得多少人扼腕遗憾……”
  “而他的情人,在他死后伤心欲绝,终身未嫁,临终前将这副镯子送给了她的小侄女,也就是屈锦。屈锦珍爱之极,一直戴着,从不摘下。她病逝前将镯子摘下给将军,对他说了五个字——‘见镯如见人’。”宓妃色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说这番话时神情恍惚,整个人看上去比他还要惆怅,“公子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找回这副镯子不可的原因了吧?”
  万俟兮低声道:“因为对将军来说,那是屈夫人最珍贵的遗物?”
  宓妃色将视线收回,转投在他脸上,忽然间,笑了一笑。
  如果说,本来的她是个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女子,但这一笑,则使其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湿润的双眸尖锐起来,恍惚的神情不见了,连唇角的笑容都显得格外冷酷与讽刺。
  “不,”她道,“我想说的是,这对镯子因为对将军而言意义非凡,所以它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是下任当家主母的信物、身份的象征。我原本已经可以得到它,由妾室晋升正室,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它,不见了!璇玑公子,你说,当这么重要的东西偏偏在我被扶正前夕失踪,那,意味着什么?”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宓妃色紧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所以,我请你前来,我相信,以公子的本事一定能帮我找回失窃的镯子……一定能办到的,对不对?”
  万俟兮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夫人,你确定,那对镯子是丫鬟题柔偷的么?”
  宓妃色的眼珠瞬间黑沉了下去,许久后,才缓缓道:“是不是她偷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身孕,而那个孩子……是将军的。”
  一阵狂风突然吹开窗子,寒意如潮水般迅速涌进,架上一本书没插好,就那样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前个月婶婶来看过我,她向我推荐你,说如果天下间有谁还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并且……她想起从前的事就哭了,说桑儿福薄命短,没能和你结成连理,一直是整个宓家的遗憾。”宓妃色的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听起来如同湿湿的雾。
  万俟兮望着她的眼睛,突然间,就感到了悲哀。
  宓桑……
  宓桑啊——
  那个遥远的、不愿回忆却深深烙在心里的、湿漉漉的名字。
  *** ***
  “姥姥,她……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掌灯时分,万俟兮从接风宴上提前退场回房休息,他在来陌城前,已感染了轻度风寒,再加上昨夜没有睡好,今日又颠簸半天,被夜风一吹,病情更是加重了几分。
  苏姥姥煎好药,正端给他服用时,他躺在软椅上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苏姥姥一边从包裹里取出个非常精致的银匣子,一边答道:“公子怎的好端端地问起她来了?”
  “只是忽然间很想知道……”万俟兮望着桌上的蜡烛,烛光跳跃,映得他的眼睛也明明灭灭,“我见过她两次,但留在脑海里的,只有最后那次见面时的情形,她冲我大喊,一直哭,脸很苍白,消瘦得不成样子……”
  苏姥姥打开匣子,里面是一盒蜜饯,旁边还系了双银筷,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她夹出其中一颗,喂到万俟兮嘴边道:“药太苦,吃颗梅子换换味吧……宓桑她……是个很痴情的丫头。”
  万俟兮的视线迷乱了几分。
  “夫人本来不同意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病秧子,家世也不过尔尔,还比公子大一岁,最重要的是,夫人根本没打算那么早就为公子定亲,所以就让人回绝了。没想到,宓桑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病了,病得很严重,她娘来求夫人,并且带来了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公子,你知道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吗?”
  “我好像听说过……是信……”
  “是的,是信。全是她写给公子的信呢,每日一封,一共写了三百零三封,差不多一年时间,但每一封,都没寄出来。夫人被那箱信所打动,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
  景象在眼前逐渐模糊,桌上的烛光突然变得很刺眼,万俟兮不禁闭起了眼睛。
  “都是过去的事了,别想了……”苏姥姥转身,拿起桌上的空药碗往外走,刚走到门槛,万俟兮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传了过来,“姥姥,她是我害死的么?”
  苏姥姥的心咯噔一下,扭过头去,只见他虽然依旧躺在榻上,看似平静,但双手却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抓得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开始发白。
  一股怜惜之意就那样漫漫升起,苏姥姥低叹一声,柔声道:“公子想太多了。宓桑从小体弱,即使没有你,大夫也断定她活不过十七岁。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那样太重,你会背不动的。”
  万俟兮没有回答。
  苏姥姥关上门离开,脚步声逐渐消逝在门外。房内变得很安静,蜡烛默默地流着眼泪,橘黄色的火光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映在窗上,影子瘦长,更显孤单。
  忽然,有人伸指敲了敲窗户。
  万俟兮睁开眼睛,人却坐着没有动。
  窗户自行推开,一只手端着只托盘伸了进来,盘上的砂锅发出嗞嗞的冒泡声,浓香扑鼻。
  “陌城三宝:河广牡鲤九味草。河广酒日间你已经见过,现在有没有兴趣尝尝以九味草熬成的芙蓉粥?”伴随着清朗的语音,沈狐如鱼般从窗外滑了进来,将托盘放到桌上,冲万俟兮嘻嘻一笑。
  这个家伙,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是笑嘻嘻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有时候真想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事情可乐。谢娉婷的离奇自尽,真的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么?为何从那张飞扬跳脱的脸上,找不到丝毫心结与阴影?
  不得不承认:真是……有点羡慕……
  万俟兮微微扬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出你的来意吧,我听听看。”
  “小弟只是见万俟兄晚宴上早早地退了,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所以特地让厨娘熬了碗拿手好粥来请你尝尝而已……”沈狐一边摇头一边朝他靠近,突又露出一副很谄媚的样子道,“倒是小弟的腿上还留着万俟兄的暗器,时间一久,怕是对身体不好吧?你看我都已乖乖跟你回家来了,保证不再偷跑,你就给小弟拔了吧。”
  万俟兮平静如水地答道:“等将军一回来,我就替你除去银丝。”
  沈狐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非要这么绝?”
  “素来如此绝。”
  沈狐脸色一沉,端起盘中砂锅,掀开盖子自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万俟兮对他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全无反应,只是等他将粥喝完后,才淡淡道:“我在病中,大夫吩咐最好不要吃含有虾仁海鲜之类的食物。”
  沈狐眼睛一亮,几乎是跳起来地欣喜道:“那我马上叫厨娘再做一碗不放虾仁的!”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嘴上依旧不冷不热地道:“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拿掉你腿上的银丝的。”
  沈狐的表情由惊喜重新转为沮丧,“喂,不用这样吧?一想到我身体里插着两枚针,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瘦得骨头都显出来了,你看你看……”边说还边拉开了衣领,一个劲地往他眼前露。
  万俟兮只得将脸别开。
  沈狐转了转眼珠,似笑非笑道:“你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话说回来陌城三宝里你已经见过其中两样了,一样是酒一样是药草,那第三种牡鲤想不想也见识一下?”
  万俟兮一口拒绝,“敬谢不敏。”
  “咦,你知道牡鲤是什么?”
  “你希望我认为它是种鲤鱼,是么?”万俟兮轻哼,“很不巧,我已从贵府的家仆口中听说了——它是温泉的名字,并且这处温泉,恰恰建在贵府的东院之中。”
  “哎呀,小弟可是一片好意,万俟兄不正着了风寒么,也许泡泡温泉出身汗病就好了……”正在嬉皮笑脸纠缠之际,沈狐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我闻到了十六种香料的味道,你指哪种?”
  沈狐诡异一笑,突然蹿至门旁,“啪”地拉开门道:“第十七种——美人的味道!”
  门开了,外面,果然站着一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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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


  居心掩掩


  如果说宓妃色美在忧郁;掬影美在清华;题柔美在温婉,那么,此刻眼前这位少女的美则是嚣张的、外扬的,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傲然,即使是沈府统一的红袄黄裙侍女服,都无法掩盖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派。
  她本是一副倾耳偷听的样子,乍见门被打开,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手里的篮子举起,甜甜笑道:“璇玑公子好,四少好,婢子是奉夫人之命来送香料的。”
  沈狐的眉毛顿时感兴趣地扬了起来:“你是哪房的丫鬟?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
  “婢子小瞳,是今早刚进府的。初来乍到,礼数规矩都还不太懂,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四少要多担待啊。”清甜的嗓音,脆脆的吐字,好一个机灵丫头。
  少女也不等吩咐,自行进屋取了莲瓣纹兽耳玉炉,转向万俟兮道:“璇玑公子好灵的鼻子呢,我正是带了十六种香料来,有麝香、冰香龙涎、青葵……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万俟兮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下,淡淡道:“我不喜欢薰香。”
  “许是闻不惯?那公子就寝时都有哪些嗜好习惯?我这就去准备。夫人说了,一定要让公子有回到自个儿家的感觉。”
  万俟兮哦了一声,瞳色渐沉,将声音放得非常悠缓:“什么嗜好都可以么?”
  “嗯!公子是贵客,无论公子想要什么,再怎么辛苦也得做到!”
  “那你今晚就留下来吧。”
  一句话,说的是云淡风清。
  房内顿时陷入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始作俑者似乎不知自己说了句多么骇人听闻的话,慢半拍地追加一句道:“还有,把这身衣服换了,我不喜欢黄色的裙子。”
  可怜那悄丫鬟小瞳怔立当场,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脸上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人突然间点了穴道。而沈狐也没好到哪去,唇角似笑非笑,半是惊奇半是窃喜——两人的表情在这一刻,都丰富到无以复加。
  最后还是小瞳先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公子是开玩笑的吧?”
  万俟兮斜瞥她一眼,脸色平静之极,因为太平静,反而看不出任何迅息,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我像是在开玩笑?”
  小瞳顿时语塞,转向沈狐,目露求助之色。
  沈狐装作没看见的朝左侧身,小瞳立刻可怜兮兮的转到他左边,沈狐右侧,她又跟到右边,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沈狐被盯得心里发毛,浑身一阵寒栗,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咳嗽一声,摸摸鼻子道:“话说回来我们家的婢女服还真的是很俗气,红袄黄裙,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依万俟兄看,改换成什么颜色比较好呢?绿色怎么样?如柳枝新芽、碧草初萌……”
  万俟兮挑眉,冷冷的打断他道:“我要这个婢女,四少可是不肯?”
  沈狐呆了一下,叹口气,向小瞳摊手苦着脸道:“你也看见了?我腿上中了他的暗器受他要挟,保护不了你了。”
  小瞳急声道:“怎么可以这样!这里不是将军府吗?怎么能纵容这种、这种……这种龌龊苟且之事呢!难道将军府的侍女,和暖红阁的妓女一样,都得、都得陪客么?”
  “你急也没用,谁叫这位贵客来头太大,得罪不起呢?估计你去求秦管家,秦管家也会皱着眉头劝你忍忍的。”沈狐一笑,露出两排齐齐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非常非常的不怀好意。
  小瞳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
  偏偏沈狐仍不罢休,继续笑眯眯道:“你也不用担心,万俟兄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人家可是位正人君子呢,最多拉着你聊聊天……”
  万俟兮勾了勾唇角,竟非常配合地接了下去:“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个离京千里的边塞小城,都能碰到老乡,真可算是一种缘分。”
  小瞳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变得很不好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边摸边啧啧赞叹道:“多美的小手哪,细皮嫩肉,半个茧子都没有,让这么美的手来侍侯人,真是罪过啊罪过……”
  万俟兮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话:“四少生活的太过优渥,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家道中落,又投亲不遇,不得已只能卖身为奴。”
  “原来是这样吗?”沈狐恍然大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道,“真是红颜薄命,我见犹怜。你一个柔弱女子,千里迢迢从京城独身一人来到这里,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途中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小偷山贼,全身盘缠用尽了?而你的那个远房亲戚又非常的粗心,连搬迁了都不通知一声,害你千里寻亲白走一场……”
  未等他说完,小瞳已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尖叫道:“够了!你们两个……够了!”
  “咦?难道我们猜错了?你不是这么对别人说的么?那么是卖身葬父?亦或是卖身葬母?不对不对,那样太失礼了,真正的原因是卖身葬——姐。”沈狐再度抓住她的手,眼里的微笑越发暧昧,连声音也跟着温柔了起来,“我说的对不对?嗯?谢、二、小、姐。”
  小瞳整个人一震,直直地瞪着他,双唇哆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万俟兮抚摩着绿玉指环,缓缓道:“谢二小姐离家之事,令尊知道吗?”
  小瞳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怨恨,最后冷笑道:“也好!既然你们认出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假装下去了!没错,我是谢思瞳,也就是被你害死的谢娉婷的妹妹……贱狐,纳命来吧!”话音未落,她手腕不知怎地一转,从沈狐指间滑了出去,然后狠狠朝他面门上抓来。
  沈狐连忙闪身,叫道:“哎呀呀,人家只是随便猜猜的,原来你真的是谢二小姐啊!那个……有话好说嘛,干脆我们坐下来泡壶茶拿盘点心,有什么事情慢慢谈……”
  “呸!谁要跟你这种混蛋慢慢谈了!你害死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姐姐……姐姐……”谢思瞳开始哽咽,眼圈也跟着红了,出手更是迅利,落手处全是要害,竟毫不留情。
  沈狐为了闪躲,像只猴子般跳上桌子,跳上窗户,最后连柜顶都跳了上去,哇哇大叫道:“救命呀!万俟兄救救小弟呀……”
  万俟兮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轻呷一口,干脆闭上了眼睛。
  沈狐一见之下,脸顿时黑了半边,“喂喂喂,不是吧?万俟兄你真的见死不救——”一个啊字没说出口,谢思瞳的手已攻到,他赶紧跳下柜子,只听“呲”的一声,华服的下摆顿时被她扯下了一条。
  好险!再躲慢一分,遭殃的就是他的背了!
  不行,绝对要拖那家伙下水!想到此处,沈狐一个箭步跃至万俟兮面前,然后抓住他的椅子一转,将他当成盾牌以阻挡攻击。如此一来,万俟兮想不动也不行。
  眼看谢思瞳的手收之不及,直朝他头顶抓下,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指轻轻在她手腕上一弹,谢思瞳立刻吃痛,踉跄后退了十几步才停住,捧住自己的手,疼得额头冷汗都流了下来。
  万俟兮放下茶杯道:“够了,别闹了。”
  谢思瞳一听,立马火了:“闹?我不是在玩闹!我姐姐被这家伙,就是这个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的登徒子给骗了!不但骗她,还抛弃她,爹又逼她嫁人,姐姐没有办法,只能吞金自尽……都是这个混蛋!可怜我姐姐只有十七岁,就那样的死了……我替姐姐报仇,却被你说成是玩闹?”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泪光闪烁,但死命撑着,愣是不肯流出来。
  看来这也是位倔强的主……有一个难缠的沈狐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在病中特别虚弱的缘故,万俟兮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疼,疲惫的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姐姐是因他而死的?”
  谢思瞳咬牙道:“我既然敢这么说,当然是有证据!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姐姐吃了他的亏,又是个弱女子,碍于名誉绝对不敢声张。但他没想到,我姐姐死前写了封信给我,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这家伙用花言巧语哄了我姐姐,然后又始乱终弃……”
  “信呢?”
  “信在这里!”谢思瞳从怀中取出一封包的仔细仔细的信笺,万俟兮伸手接过,展开一看,里面写着:“十丈软红,已无牵念,唯姊妹情深,不忍相离,奈此生已了,此身已毁,只怪为姊识人不淑,误信沈郎,薄言相负,不愧其名……”秀气的字体,密密麻麻写了两页信纸,其中还有好几个字被泪痕模糊了,看不清晰。
  读内容已是字字血泪,再看信纸,越发让人觉得辜负了这样一个痴情的姑娘,真是罪过。
  万俟兮抬眸看向沈狐,只见他以手托着下巴,微皱着眉头,似乎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干过那么无耻的事情,只得苦苦思索,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万俟兮不禁扬唇一笑,忽然掀起桌上的水晶灯罩,将信伸进去点燃。
  “啊!你干什么!”谢思瞳吃一大惊,连忙上前抢拦,然而已来不及,只见信纸瞬间卷起,燃成灰烬,再被风一吹,四处飞散。
  “你、你、你……”谢思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你烧了我姐姐的信,你居然、居然烧了……”
  万俟兮平静地答道:“现在你没有证据了。”
  谢思瞳嘶声道:“原来你和他是一伙的!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啊,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璇玑公子竟然也是一丘之貉!算我瞎了眼睛信错了人,但是你以为将信烧掉就万事大吉了么?我这就回去,回去宣告天下,你们两人干的丑事!”说完扭身就跑,刚跑到门口,一道强风扫中她的后颈处,她顿时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出手的是万俟兮。
  “咦?你……”不得不承认,此一变故完全出乎沈狐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万俟兮竟会这么做,他是在帮他么?刚想走过去细问,就听万俟兮沉声道:“不要过来!”
  “呃?”
  万俟兮扶着门框,有些僵硬的回过头道:“信上有毒,我中毒了。”
  信上有毒?!
  沈狐连忙去看地上的碎片,再看万俟兮的手,他的手泛呈出淡淡的紫蓝色,果然是中毒的迹象!
  万俟兮苦笑了一下,气息微弱地说道:“那些人设置的还真周到啊,算准了谢家二小姐拿出来的信我不会起疑。”
  沈狐的眼睛变得幽深了起来,低声道:“也就是说,谢思瞳来此并非偶然?”
  “嗯,有人伪造了谢娉婷的遗书,诱她来此,并且,怕她杀不了你,还在信上下了毒,看来对方想杀掉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连你也有份。”
  眼看他站都快站不住了,说话还是慢悠悠的,仿若丝毫不着急似的,沈狐不禁皱起眉头,正色道:“快解毒吧。”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有办法解。”
  “那么就先放血,不要再让毒扩散!”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丝踌躇之色,刚想说话,沈狐跳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怔,下意识道:“你要做什么?”
  “我来帮你。”
  “别胡闹,这种毒是通过接触传染的,你碰了我,自己也会……”
  沈狐打断他:“我知道。但是……”扭过头,朝他微微一笑,“你怕血,不是吗?”
  万俟兮整个人一颤。
  “所以,我来代劳。”
  他顿时眼前一黑,原来是沈狐用袖子罩住了他的眼睛,将他的头揽入怀中。视线骤然而黑的同时,感官却因此变得更加清晰,他靠在他怀中,听见沈狐的心跳,扑通、扑通……
  无法描述这一刻的感受,只觉整个世界都是那般安静,只有那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下,传入鼓膜,让人异常的……心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万俟兮轻轻地问。
  “你审问那个紫衣刺客时,苏姥姥杀鱼,你别过了脸没有看。”也许是因为看不到表情的缘故,沈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温柔,不再如以往那般总是带着三分虚假和油滑。
  “你很细心。”万俟兮由衷地感慨:当初姥姥在鱼身上下刀时,他的确是别看视线没有看,其实他之所以从来不用那些血淋淋的酷刑,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惧血症。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发现,只有这家伙注意到了,落了这么大个把柄在他手里,看来以后必将不得安宁。
  就在他那么想时,沈狐含笑道:“对你的事情,我总是格外在意的……”
  万俟兮的心悸了一下,不再说话。
  沈狐低声道:“要开始喽。”说完五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在门角轻划而过,血珠顿时涌了出来,滴落于地,全是黑青色的。
  尽管看不见,但感觉到血液在流逝,万俟兮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沈狐低下头,问道:“怕吗?”
  “为什么?”
  “也许我在学你昨夜整那紫衣刺客的手段,所谓的流血其实是骗你的呢……”沈狐在笑。
  万俟兮反问道:“那你是在骗我吗?”
  沈狐没想到他会那样问,愣了一下,然后,将他的头往怀中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道:“不,我在救你。”
  “那么,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沈狐,我信任你。”
  他第一次没叫他四少,直呼名字。
  沈狐眼中泛过一抹奇光,唇角一点点地扬了起来。一阵风来,吹开半开着的房门,门外,天空墨蓝,星光点点。
  冬夜清寒,但是,却因为有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美如斯。
  夜美如斯。
  然而,最美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
  突然间,一刀寒光掠来,以雷霆之势,飞速劈向万俟兮后背——

  弱质纤纤

  刀锋未到,人已先动。
  沈狐抱住万俟兮翻倒,脚在门槛处一蹬,借力向后平平滑出丈余,这时第二片刀光紧跟而至,他只好苦笑道:“谢二小姐,就算是我真的害死了你姐姐,你就不能用聪明点的法子报仇么?可知杀人须得偿命?”
  “只要杀的了你,偿命就偿命!”持刀者正是谢思瞳,万俟兮那一切力度很轻,因此她醒得也很快,想起之前的事情,再次怒火中烧,恨透了这两人,就趁机拔出靴中短刀偷袭。无奈沈狐躲得太快,偷袭失败,干脆直接变成追杀。
  沈狐叹了口气,刚想叫迦蓝,一片袖子自他怀中飞出,以一种说不出的优雅的弧度在空中划过,然后拂中了谢思瞳的穴道。
  外套被翻起,万俟兮的脸露了出来,瞳仁墨黑如玉、清冷如冰。
  被那样的目光一扫,谢思瞳顿觉有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脏,不知为何,本来为姐姐报仇分明是件理直气壮义无返顾的事情,却在这一刻变得莫名心虚。为了掩饰这种心虚,她大声道:“不要脸的,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恶心死了!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难怪狼狈为奸互相包庇。但别以为这样就能只手遮天,我爹怕你们,我可不怕你们!我这就上京告御状去!一定要你们……”
  “你闹够了没有?”万俟兮突然动怒。
  谢思瞳吓了一跳,底下的话就全部吞进了肚子里,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没有脑子吗?除了闯祸以外就什么都不会了么?只想着逞一时之快,却从不顾虑后果。没错,杀个把人对你大小姐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到时候出事了自有你爹给你担待,只要搬出为姐报仇这个理由来,就可以冠冕堂皇的为自己的卤莽开脱……”万俟兮嫌恶地撇了撇唇角,目光里全是讥讽,冷冷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大小姐,什么都不懂,又自以为是的要命。”
  心被最后这句话划开了一道口子,开始涔涔滴血,不知道为什么,谢思瞳忽然觉得有点受伤。
  沈狐静静旁观,不发一言。
  “你……你……你知道些什么啊……什么都不知道,死的不是你姐姐,所以你不会伤心,不会气愤,不会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谢思瞳的眼圈红了,一直强抑着的眼泪于此刻全然崩溃,肆流而出。
  “我起码知道一件事——你的姐姐没有死。”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谢思瞳呆滞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的姐姐——谢娉婷没有死。我受将军之托,为了还他宝贝儿子——”万俟兮斜瞥沈狐一眼,沈狐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的清白,出行前曾暗中查过此事,发现墓地棺内只有衣袜没有尸体。”
  谢思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急声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姐姐下葬的!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我亲手给穿上去的……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为此特地拜访了当时的验尸官虞速,原来他收了你姐姐三千两白银,给了她一种毒药,服下后可假死十二个时辰,然后又为她瞒天过海,在验尸时做虚假定论,因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看出破绽。”
  沈狐叹气道:“可怜的虞速,真不知道他在你手下吃了多少苦头,才不得已说出真相……他原本可是个很牢靠的人哪。”
  万俟兮冷冷道:“能用钱收买的人,就不会是什么牢靠的人。”
  沈狐只能苦笑。
  谢思瞳尖叫道:“不可能!你们在骗我,我不相信……我姐姐是假死?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死?”
  万俟兮悠悠道:“这个问题就得问站在你面前的这位被传说成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四少了。”
  沈狐摸摸鼻子,嘀咕道:“你知道了多少?”
  “基本上已经全部掌握,只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三人。”万俟兮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想知道,那个隐藏在整个故事背后主旨这一切发生,令得谢娉婷甘愿为他抛弃一切甚至不惜以死来欺瞒天下的真正的情郎,是谁?”
  谢思瞳已经完全呆住,看看他又看看沈狐,心绪紊乱,不知该信谁才好。
  沈狐再度长长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真是没有办法。其实我自认为一向守口如瓶,是天底下最值得信赖和托付秘密的人呢……如果说了,就要失信于人;如果不说,又怕你生气,真是好苦恼啊好苦恼……”
  万俟兮还没表态,谢思瞳已尖声大叫了起来:“果然跟你有关系!你快说!我姐姐去哪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连我、她唯一的妹妹都瞒着?害我像个傻子一样伤心的恨不得替她去死!我是她妹妹啊,亲妹妹啊,我们从小感情就最好,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竟然、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她有心上人,我不知道;她假死,我也不知道……你快说!快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这么激动,你姐姐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个样子。毕竟,假死逃婚,而且对象又是权倾天下的木小侯爷,多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多了一分危险,不但害了自己,更有可能连累全家。你,要那样的后果吗?”
  谢思瞳顿时收口不再作声。
  沈狐微微一笑,“这就对了嘛。其实你姐姐也未必就刻意瞒了你,也许是她曾经对你说过些什么,而你却没有注意到呢?”
  “说过些什么……”谢思瞳迷惑,苦苦思索道,“她会说些什么?我想不起来……”
  “比如说,她曾经说过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以后能到哪里定居。”
  谢思瞳面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刚待说话,沈狐又道:“听说如果对人间还有依恋,魂魄就无法升天,在其生前所留恋的地方徘徊不去,有缘人亦可见到。啊,谢二小姐,不知你是不是个有缘人?”
  他轻轻伸袖一拂,谢思瞳顿时向后退了好几步,停下来时,身上穴道已解。她瞪了两人一眼,恨恨道:“你们最好说的都是实话,我这就去那看看,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再回来跟你们算帐!”也不等沈狐回答,扭身急忙忙地跑了。
  万俟兮注视着她的背影,缓缓道:“你不该放她走的。”
  沈狐笑笑:“怎么,你还想管她要解药不成?”
  “与解药无关。但她这一去,免不了又要被人暗中盯上,若找不到谢娉婷也就罢了,若真找到了,只怕是祸不是福。”
  沈狐哈的一笑,目露狡黠之色道:“无所谓啊,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反正那个地方是谢二小姐自己想起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与我无关,我不算失信于人。你也说了谢二小姐是个闯祸精,留她在此,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还是谴得越远越好。而且某个家伙也太过好命了,携美隐居在那么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真是让人心里不爽,应该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做,免得日子过得太无聊,你说对不对?”
  万俟兮开始有些同情“某个家伙”,真不知那位仁兄是哪根神经不对劲,居然会拜托沈狐这种人保守秘密。
  沈狐忽想起一事,扭头正色地问道:“倒是你,觉得好点了吗?”
  万俟兮重重一震,脸刷的变白了。见他这个样子,沈狐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道:“喂喂喂,你该不会是忘了你还在放血排毒吧?”
  万俟兮慢慢地抬起左手,伤口处血迹斑驳,暗红色的血液流下来,跟蜘蛛似地爬在五指间,每一轻颤都是蠕动。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剧烈,头往后仰,瞳孔涣散,牙齿因为咬得太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沈狐原本还是笑嘻嘻漫不经心的,见此情形顿时变色,连忙再次抱住他的头用袖子遮住他的眼睛,沉声道:“不要看了!不看,什么都没有,没事的……”
  万俟兮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额头冷汗直流,模样痛苦到了极点。
  沈狐不禁露出担忧之色,柔声道:“没事了,不要怕,没事了……怎么才可以帮助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会好受些?”
  万俟兮摇了摇头。
  沈狐只好抱紧他,籍由这个拥抱,将温暖与安定通通传递给他。指尖的毒血由原先的紫黑慢慢转为鲜红,毒素应该已被逼出了七八成,然而万俟兮的颤抖还在继续,并且体温迅速下降,摸上去冰凉一片。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真是无法置信,平时那么冷静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不知为什么,在紧张焦虑的同时,却又有点隐隐的欢喜:之前的万俟兮过于完美,这样的他反而多了几份真实,让人窥见高不可攀的外表下,一片心,柔软,艳丽,而且多情。
  “没事了,不要怕……不要怕,没事了……”六个字,翻来覆去,一字字,皆是关心。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万俟兮慢慢地睁开眼睛,沈狐朝他微微一笑。夜深沉,月光如水,从他身后照过来,周身如镀银边,看上去格外的温存,亦格外的缥缈。
  万俟兮看着看着,就觉得他的样子模糊了,像在绘了画的宣纸上铺一层纱,将轮廓与眉眼重新勾勒,蕴化成为另外一个人。
  而那人,星眸璀璨,丰美如玉。
  万俟兮的眼里忽然涌起了泪光,望着沈狐,望定沈狐,莫名忧愁,不甚哀伤。
  沈狐轻轻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他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完全沙哑,“对不起,我停不下来。”
  沈狐目光一颤。
  “我很努力的想控制自己,不要抖得这么厉害,可是我……停不下来。”
  “那就不要停下来,我在这里陪着你,不会出任何事。”沈狐垂下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暖如旭日,“你现在很安全,不会毒发,不会死,也不会再被人偷袭与刺杀。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血很快就可以止住,颤抖也最终会停下,你不会有事的。”
  万俟兮的视线自沈狐脸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月亮,低声道:“七年前,有一个人……死在我面前,为了救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砸死,血喷溅到我脸上、身上、手上,血红血红,不停地流……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见血了,看见血就会吓得手脚僵硬全身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个人一定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万俟兮的目光开始迷离,嘴唇歙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脑袋一歪,陷入昏迷。
  沈狐吓了一跳,摇动他的肩膀急声道:“你怎么了?醒醒,万俟兮,你醒醒!怎么回事……”一时间脸色发白,心乱如麻,很有些六神无主。
  “迦蓝!迦蓝!”
  沈迦蓝像片羽毛般地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地没有任何声音。
  “你知不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沈迦蓝上前看了看万俟兮的脸,不敢直接碰触,取块手帕搭在她的手腕上为其搭脉,沈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逼紧声音道:“如何?”
  “她所中的毒,不仅怪异,而且毒性猛烈,尽管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毒血,但毒素仍是侵进了心脉,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
  沈狐听了,瞳孔一下子缩紧,然后转为墨般浓黑。他突然站起,将万俟兮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就走。
  沈迦蓝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你要去找他们?”
  沈狐并未回头,只是沉声道:“只有他们才有解药,不是吗?”
  “如果你现在去找他们,就等于是前功尽弃。”沈迦蓝缓缓道,“你这几年来所有的等待、努力,和心血,都将化为乌有。”
  沈狐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听闻这句话后硬生生地停下,扶住门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有时候我还真是不喜欢你……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说出后,人就会犹豫,而一旦犹豫,就发现已经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沈迦蓝垂下眼睛。的确,身为影子,就得像影子一样跟着主人,无论主人要做什么,都不得有任何异议,即使主人要去扑火,他也只能跟着一起去。劝阻与多言,从来是大忌。
  由于长年陪伴左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沈狐。但正因为了解,所以更觉吃惊——一只比世界上任何猎人都要聪明狡猾的狐狸,竟然肯为了某个人而去碰那个它早已熟知并极力避开的陷阱,这说明了什么?
  他的视线转向床塌,雪白的锦被里,万俟兮的脸比雪更苍白,因而便显得眉睫更黑,削瘦的脸,强烈的黑白对比,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莫名地令人窒息。
  这个人……对沈狐来说,是危险么?
  而危险,应该趁其还没发生前,就予以排除。
  但如果那么做的话,沈狐……会恨他一辈子的吧?
  与此同时,沈狐的声音异常深沉地响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天空中,云层掩住了月亮,分明是冷到极至的冬夜,胸坎里却像是燃烧着一把火,几乎听得见血液在沸腾的声音。
  “迦蓝,我知道你不信宿命,但是我信。大千世界,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吸引。可即使是最奢侈的妄想中,我都没期待过会遇到这样精彩的一个人,甚至以后都不可能会再遇见。这份精彩,注定了我不甘心与他擦肩而过,不甘心彼此没有交集,更不甘心一切在今天就终止。所以,我决定了!”
  沈狐转身,凝视着沈迦蓝,一个字一个字,异常坚定也异常执著地说道:“我要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他,然后——成为我的,或者,让我成为他的……不可或缺。”
  沈迦蓝听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开口道:“那么,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沈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喜道:“什么办法?”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太夫人房中的那三颗九玄玉露丹……”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狐已像支离弦的箭般飞奔了出去!
  是夜,沈府太夫人房中警钟大响,侍卫们迅速冲进密室,捕获潜入者一名,当他们把该潜入者的身子扳过来,强行拉下他遮在自己脸上的双手时,全体愕然。该潜入者趁机逃走。事后太夫人追问时,所有侍卫全都拼命摇头,不是含糊其词便是坚持没看见,于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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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红妆素裹身世秘】


  怎生石现

  他看见自己再次走过那条冗长的走廊,视线朦朦胧胧,场景摇摇晃晃,血红色的门半开着,门后面,阳光白亮的有些刺眼。
  他在离门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下,因预见了不祥而踌躇,就在这时,门自行开了。
  阳光仿佛瞬间暗了下去,四四方方的屋子里,没有任何人。
  他刚走没几步,一样东西就突然从头上方掉下来,身体先意识做出反应,急速向后掠开,于是那样东西就砸到了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然后哐哐哐的碎裂开。
  俯身细看,那竟是一块巨大的牌匾,阳光像格子一样从身后斜斜地照过来,映出上面的字,再度晃痛眼睛——
  布——衣——神——判!
  四个金漆大字,就像四座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匾上。
  仿若被烫到,他连忙缩手,然而已来不及,手上碰到匾额的部位开始火辣辣的燃烧,抬起一看,鲜血不断地从毛孔里渗出,蛇般蜿蜒游走,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他听见有人在尖叫,下意识的低头,却无比吃惊地看见碎得七零八落的匾额下,竟然压着一个少年,而发出尖叫的那个人则跪在一旁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异常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大的孩子。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刚才匾额砸下来的时候房间里分明没有人,为什么现在其中一个会躺在匾下,鲜血淋漓?为什么?为什么?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无法出声,亦无法思考。
  手上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湿濡濡,粘乎乎,还有淡淡的腥味,房间里的空气好象越来越少,他觉得自己几近窒息。
  这时被压着的少年抬起头,颤颤地朝他伸出手,像在求救。
  他顺着这只手一直看过去,看到少年的脸,顿时——
  倾刻瞬间,天崩地裂,万物都不复存在!
  万俟兮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坐了起来。
  一块毛巾递到他面前,还暖暖地冒着热气,抬眼,看见的是苏姥姥慈蔼的脸,似在叹息:“公子,你又做噩梦了。”
  万俟兮怔忡了一会儿,原来是在做梦……
  又是梦,那个不祥之梦。
  他托住额头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接过毛巾抹去脸上的冷汗,问道:“什么时候了?”
  “辰时三刻。”苏姥姥看向门口,压低了声音,“那个叫做掬影的丫头,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了。”
  万俟兮诧异地抬起头。
  “说是宓夫人让她来领你去见她姐姐的,也差不多是该向题柔问话的时候了。”
  万俟兮放下毛巾,眼神沉郁,没有说话。
  苏姥姥又道:“我知道你顾忌宓桑……但是公子,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不安的预感,好象这次来陌城来错了,咱们还是早点办完事回京城吧,三小姐也差不多该从天阁回来了。”
  万俟兮抿紧唇角,披衣下床正式梳洗,对着镜子时突想起一事,转头问道:“姥姥昨天回来时,没看见什么吗?”
  苏姥姥一怔,“看见什么……公子指什么?我昨天和沈府的厨娘季嫂聊得晚了些,回来时公子已经睡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姥姥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晕过去后是沈狐把他送上床的?再看自己的手指,伤口已经愈合,身体也没有半点不适,不知道沈狐用的是什么药物,竟神奇地化解了那种奇毒。只不过……难道连外衣也是他帮自己脱的吗?一想到当时的情形,万俟兮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窘色。
  苏姥姥道:“公子,真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万俟兮将毛巾往水盆里一放,然后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的曲廊中,掬影倚柱凝望着远边阴沉沉的天空,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声响转过头,见到他后连忙站好,躬身行了一礼。
  黯淡的晨光萧索的映着她的眉眼五官,真的……很像宓桑……
  万俟兮默默地想:像是成心安排好似的,让他来到此地,让他见到她,让他想起以前一些糟糕的回忆。时光在脑海中重复交叠,都有些快要承受不住。
  他在失态前先行撤回视线,别过脸庞淡淡道:“我们走吧。”
  苏姥姥在身后道:“可是公子,你还没用早饭!”
  “不用了。我们走吧。”
  掬影定定地望着他,半响后,再行一礼,转身带路。两人都没再说话,就那样沉默地穿过中心湖,一路往西,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小院落前。
  整个将军府,属此院最是偏僻,杂草丛生,一株婆娑梅已经完全枯死,映着掉了漆的绿窗,景色看上去非常荒芜。而且门前半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凄清如此,足见题柔此时的处境。
  万俟兮的眼珠变得越发深沉了起来。
  这时屋中传来一阵碎裂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喊道:“我不喝!我不喝!这些汤里肯定都掺了毒药,要害我,要让我没了宝宝,我不喝——”
  掬影顿时面色一白,抢先推门而入。
  万俟兮跟了进去,但见屋中摆设极为简单,一女子披头散发的拥被瑟缩在床角,紧紧抓着床柱,眼中尽是防备警惕之色。地上,汤汁流了一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在收拾汤碗碎片,看见掬影,眼圈先自红了:“掬影姐姐,题柔姐姐她……”
  “好了,这里交给我,纤儿你先下去吧。”掬影接过她手中的扫帚,将碎片扫入簸箕中,然后走到桌旁,拿起药罐重新倒药。
  床上的女子见她这样,开始发抖,目光里尽是乞求之色道:“不要……妹妹,你放了我吧,我不要喝。我怕那些汤都是有毒的,夫人肯定在里面下了药,你不知道而已。我一喝就完了,宝宝就没有了……不要逼我,妹妹,不要逼我……”
  掬影恍未听闻地倒好药,当着她的面咕噜咕噜喝下一半,“我也喝了,如果有毒,我陪你一起。”
  “不,不,不要……”题柔还在抗拒,掬影已走过去一把卡住她的下颌,竟毫不怜惜地将那碗汤一股儿倒入她口中。题柔拼命挣扎,但不通武功的她怎会是妹妹的对手,直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要!好苦,妹妹,好苦!不要……”
  掬影麻木地等她把汤全部喝完后才松开手,题柔得到自由,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你居然这样对我……你居然这样对我……”
  掬影冷叱道:“闭嘴!”
  题柔顿时吓了一跳,怯怯地看着她,虽然还在哽咽,但声势明显小了很多。她虽不及妹妹绝丽,可胜在温婉柔媚,眉眼间倒与屈锦有几分相似。
  万俟兮轻皱了下眉——莫非沈沐就是因此才与这名婢女有了肌肤之亲?发现这一点后,心中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沉了几分。
  真不知道是该说沈大将军多情的好,还是薄幸的好。只可怜了那些长得像屈锦的女人:宓妃色、沈狐的生母云氏,以及眼前的这个题柔,永远都要生活在元配的阴影下。
  掬影深吸口气,转身介绍道:“姐姐,这位是万俟世家的璇玑公子,特来问你……”她的话还没说完,题柔已从床上扑过来,一把抓住万俟兮的袖子道:“你就是璇玑公子万俟兮?万俟兮就是你?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我没有偷镯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公子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夫人要我死,她要害我,我真的是清白的……”
  掬影连忙将她拉开,沉声道:“姐姐,别胡闹!”
  题柔不依,死命的甩开她的手,再度扑上来揪住万俟兮的袍子道:“公子,大家都说你最英明,天底下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求你救我,求你救救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宝宝……”
  “姐姐!”掬影又是窘迫又是气恼,还待拦阻,万俟兮轻轻格开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扶起题柔,以一种非常温柔的姿态将她搀到床边,声音轻软的像母亲在哄婴儿:“我知道了,你先坐下。”
  掬影心中一悸,手脚都开始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她见识过万俟兮温柔的样子!在孔雀楼里,在审问那两个女刺客时,他就是这样温柔的,他的温柔是假象,远远比一切严刑毒打都要可怕!完了……这下姐姐真的完了……
  意识到这点,胸口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疼得无以复加。
  万俟兮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银匣子,侧身坐到床沿上,对题柔道:“药很苦,对不对?”
  题柔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万俟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对银筷,如昨夜苏姥姥喂他那样的将蜜饯夹到她嘴边,柔声道:“吃一颗看看。”
  掬影的手在身侧一下子握紧,尽管明知不太可能,却仍是无法避免的想——这里面,会不会放了什么毒药?
  相比她的紧张焦虑,题柔则要显得平静得多,眼中戒备之色逐渐淡去,最后竟乖乖张口将那颗蜜饯吃了下去。
  “好吃吗?”万俟兮取过一旁的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残汁,这一幕落在掬影眼中,更是说不出的诡异:是阴谋吧?他心里到底在算计些什么?为什么对姐姐这么好?他不是站在夫人那边的吗?他应该是接了夫人的委托来盘问姐姐的,甚至于用刑,也丝毫不奇怪啊……那么,他是在做戏吧?一定别有所图……
  那边,题柔吃完蜜饯,眼中露出羞涩之色,欢喜地点了点头。
  万俟兮笑笑,提筷继续喂她,动作表情都耐心到了极点,于是掬影就更加不安了起来。
  匣子很小,仅装了十余枚蜜饯,不一会儿便吃完了。他收起匣子放回袖中,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由始至终一句镯子的事都没提。
  题柔连忙伸手怯怯抓住他的袖子,眼中闪烁着泪光,低声道:“公子,谢谢你……”
  万俟兮静静地回视着她,没有接话。
  “自从出事以来,公子是第一个来看我的,还带蜜饯给我吃……无论公子来的目的是什么,我……都谢谢公子!”题柔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公子,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偷那镯子,真的没有偷……”
  麋鹿般纯净的眼睛,再加上哀丽到令人心酸的绝望表情,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了,都无法无动于衷,万俟兮亦不能避免,只得轻轻一叹,重新坐下用帕子为她拭泪。
  这样的动作换了其他任何男子,都会因亲密而显得狎昵,然而他做出来时,却只让人感到如沐春风,没有半丝不快。
  怎么会这样……掬影握紧双手,有些意外,有些释怀,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我知道夫人恨我,我也不想的……但是公子,我没有勾引将军!请你相信我,一直都不是我自愿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你帮我告诉夫人,只要让我平平安安的把宝宝生下来,我会带宝宝走的,走的远远的,再也再也不回来,我不会跟她争什么的!我、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争任何东西啊……”嘶哑的呜咽声回荡在冷清简陋的房间里,更显凄凉。
  万俟兮默默地听,肃穆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虽然是个下人,没念过什么书,但也知道礼义廉耻,也懂得知恩图报。当年我跟妹妹走投无路时,是夫人路过救了我们,我对她只有感激。那一晚……那一晚将军喝多了酒,将我误认为是已逝的大夫人,我只是个丫鬟,我没的选择。事后我也想过一死了之,但是,我舍不得丢下妹妹一人孤独伶仃,而后又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我从没想过要争宠或是其它,我唯一的希望只有让这个孩子能顺利的生下来,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无奈,自己的辛酸,一边说,一边哭。而万俟兮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眸沉沉,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最后题柔哭得累了,万俟兮扶她趟下,为她盖好被子,见她睡着后才拉上帘子,转身离开。
  由始至终旁观着的掬影看了已经入睡的姐姐一眼后,关上门追上前去:“等一下,万俟公子!”
  万俟兮闻声停步。
  掬影不自觉地揪紧衣袖,有些不知该如何说好。
  万俟兮望着她,眼神沉静,比之先前又复杂了几分,最后开口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一个怀有身孕的人做些什么的。”
  掬影咬着下唇,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悸,低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他转身继续前行,掬影便也默默地跟着他,一阵风来,卷起枯叶无数,寂寥之意落满头。
  “你们不是从小就在沈府的?”
  “嗯……我和姐姐是三年前来到陌城的。”掬影抬起头,望着天边的云朵缓缓道,“我们是韩城人,那年黄河决堤,大家没有办法,只得背井离乡。路上娘病死了,我们便来陌城投靠舅舅,没想到没过几天舅舅也死在了战场上,有个恶霸看上我,就说舅舅欠他钱,要我们还,还不起就拿人去抵。正在危机时,夫人的轿子路过,救了我们,还带我们回府。”
  “也就是说,你是来到沈府后才学的武功?”
  “是。”
  万俟兮的脚步停了一停,轻吁一声道:“很有天赋。”
  “也许吧……”掬影垂眸,唇边有着淡淡的嘲讽,“但武功越高,只说明你当影子能当得更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原来你也是影子……”
  “不,因为少爷不要我,所以我连影子都不是。”
  万俟兮忍不住回头,看见掬影的眼睛乌黑,那黑色是那般冰凉,清冷如水。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甘吗?这么有才的一个女孩子,美丽,聪慧,天分极高,然而,却被烙上奴仆的身份,永远低人一等。她……可会不甘?
  也许是承受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份怜悯,掬影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停步道:“夫人在等我回话,我就不陪公子回去了,先行告退。”说完也不等他同意,径自匆匆离开。
  万俟兮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体里某个结了疤的伤口突然绽裂,开始隐隐抽疼。他以一只手按住胸,慢慢地走过长廊,花园前方是一片大湖,有风吹过,拂起波光粼粼,一闪一闪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记忆全都闪现出来。
  玉石桥上,有人俯在栏杆上喂鱼。
  瘦长的手指将面团揉开,抖落,湖面上顿时跃出好几尾金鲤争食,水花四溅,扑通扑通,像是点了神来一笔,令得原本死气沉沉的静止画面顿时鲜活了。
  那人回身,朝他眯起眼睛微笑,比阳光还要灿烂——
  原来是沈狐。

  如何瞒天

  他今日换了一套月牙色的衣袍,头上的帽子也换了,因此刚才乍见背影,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万俟兮的眼眸不由转暗,从岸边走过没有停步。
  沈狐呆了一下,连忙朝他挥手,谁知他竟跟完全没看见他似的,很快地穿过拱门离开了。
  于是沈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收回来,扭头诧异地问道:“迦蓝,难道……我是个透明人?”
  迦蓝的声音自桥旁的树上传出来:“答少爷,不是。”
  “那么,为什么他明明看见我了,却假装没看见?”
  “……”迦蓝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也许……是被讨厌了。”
  “什么?”沈狐的眉毛顿时皱在了一起。
  “刺猬遇到它所认为的危机时,都会蜷缩起来,想靠近它的人就会被尖刺刺伤。”
  沈狐顿时静默了下来,望着水里的鲤鱼,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他不说话,迦蓝也就不主动说话。冬风轻轻的吹,树叶沙沙的响,几片落叶飘啊飘的,最后掉到了湖面上,荡起水纹涟涟。
  沈狐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喃喃道:“他想逃。”
  面团自松开的指间尽数滑落,湖里的鲤鱼先是避开,然后又一涌而上。他望着这些被诱惑的鱼群,眼中逐渐有了神采,最后拍拍手,再转过身来时,脸上已恢复了那幅自信满满的表情,眼睛弯弯地笑道:“所以我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手,因为——一旦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说完一个纵身,飞到岸边,跑了几步后,又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
  迦蓝的气息很快消失了,沈狐唇角扬起微微一笑,继续飞奔向前,穿过拱门后,是片小竹林,再往西走便是太夫人日常吃斋念佛的佛堂,由于住着七位师太的缘故,长年香火不熄。
  此时正值师太们颂经之时,唱念平缓、节奏不变的梵音自堂中悠悠穿出,红尘俗事到了此地,都像是被隔在了围墙之外,只留得一片祥宁。
  佛堂左侧有株参天古树,据说已有三百年树龄,枝叶繁密,树干粗壮,须合十人之臂才抱的过来,而万俟兮,就站在树下,微微仰着头,盯着树干几乎出了神。
  树影斑驳,在他身上投递下重重阴影,仿佛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因此看上去已不再如初见般空灵绝秀、飘逸飞扬。
  沈狐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悸颤了一下,就像一把从没人弹奏过的琴,突然被人第一次拨响,无论那记响音好不好听,这一刻,都成永恒。
  他大步走了过去。
  万俟兮没有动,视线依旧胶凝在树上,却开口道:“我听说将军极爱此树,视做镇府之宝。”
  “嗯……”沈狐耸了耸肩,“反正是看的比我重要。”
  “那么……如果他知道这棵树快要死了,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沈狐微微一愣。万俟兮伸出一只手,轻摩着树干,灰褐色的粗糙树皮衬得他的手,素白、纤瘦,甚至还带着几分柔弱。
  沈狐的眼眸越发深邃,但表情却显得更加漫不经心,“大概会发怒吧。到时候就会有很多很多人跟着一起倒霉。”
  “虽然它外表看起来还是很茁壮茂盛,全无异样,然而,树心已经开始腐烂,不出三个月,必然枯死。”
  沈狐摸着鼻子,没有发表意见。
  “但是,如果从现在起查明病因精心照料的话,则还能拖过十年。”万俟兮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还能活十年?”沈狐沉吟片刻,偏着脑袋笑了起来,“我很懒,你知道的。”
  “所以?”万俟兮扬起眉毛。
  “所以让我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胆担忧发愁的围着这棵树转,想尽一切办法救它——这样的事我是不可能会去做的。”他笑笑,伸手折下一片树叶,放到唇边轻轻一吹,叶子就发出了清扬悦耳的声音。
  “那是因为你对它没有感情。”
  “也不尽然。感情这东西,很玄乎。你如果不是把它看成单纯的一棵树,而是当做某段回忆、某种象征的话,那么自然会被赋予更多的感情。我从小在这棵树下玩,摘它的叶子吹曲子,折它的枝条当鞭子,细数起来可有不少能说的故事呢。但是,感情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沈狐的表情变得很是一本正经,抚摩着手中的树叶,低垂眉眼道,“你也说了,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只不过是延长十年罢了。十年时间,牺牲一个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死,而有这十年,有这精力,都已足够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
  万俟兮听到这里,睫毛突然一颤。
  沈狐打了个哈哈,语调再度一转,调侃道:“再说,它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够久了,如果它能说话,没准还会发出‘老子已经活够本了’的感慨,或者是‘快让我死吧,这么漫长的生命真是种罪过’呢。子非树,焉知树不想早死早投胎?”
  “也就是说,你听而任之的放弃了它,是么?”
  “喂喂喂,不必说的这么罪过兮兮的吧?你不觉得吗?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又辛苦又无法挽救的事情上,还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个更好的新天地。”
  万俟兮突然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沈狐这次不再迟疑,随即追了上去,“怎么了?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哦,愿闻其详。”他露出一幅虚心讨教的模样,然而万俟兮没有看他,只是漠然地平视着前方,虽然在对他说话,但又好象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并不是因为你出身比别人好,也不是因为你天生聪明……”
  沈狐有点惊喜,又哈了一声:“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呢,不过你漏说了最重要的一点——我还长得很英俊。一个出身贵胄天资过人又能长得像我这样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万俟兮没有理会他的自吹自擂,继续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气壮厚颜无耻的不负责任。”
  沈狐顿时笑不出来了。
  “你游戏人间,四处闯祸,以捉弄他人为乐,可谓是活得潇洒之极。然而你却从来不想,为什么你可以那样的肆无忌惮,逍遥快活?”
  “因为我不负责任?”
  “是!”万俟兮突然停步,扭头盯着他道,“就拿刚才的树来说,没错,十年时间足够你种大另外一棵树,然而那棵毕竟不是这棵!只不过是一棵树而已,反正要死,但是,当你可以让它晚死十年时,你为什么不去做?子非树,又焉知树不会痛苦、不会难过、不会留恋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尽管沉重,但是我们不能逃避,只能把它扛起来!沈狐……这就是你与我之间最大的区别,也由此注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永远不是。”
  沈狐的瞳仁变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万俟兮的容颜:苍白、激动,以及,一种莫名的悲伤。
  有风袭过,落叶漫天散飞。
  万俟兮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低声道:“所以,到此为止吧。我累了。并不是每颗核桃敲碎后,里面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这个世上核桃很多,你换一颗吧,四少。”最后两个字,压着舌尖吐出来,回荡在稀薄的空气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着,以往的漫不经心与悠闲懒散通通消失,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迟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飞散着的落叶中夹杂了一些白白的东西,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两人抬起头,只见阴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万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缩,怔怔地望着雪花,仿佛痴了一般。
  雪飘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气里凝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地压下来。
  沈狐察觉到异样,上前轻轻牵住他的手,同昨夜见到血时一样,他的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于是沈狐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万俟兮依旧一动不动。
  “原来你不仅怕血,还怕雪。”
  万俟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尽管他没有露出任何软弱的表情,但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显得异常脆弱,就像个瓷器,只要再碰一下,就会哐啷碎开。
  沈狐叹了口气,将袍子围地更紧了些,然后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道:“我听说每年的十二月,你都会以闭关为名,拒绝外出。为什么?因为怕雪吗?”
  “怕?”万俟兮的眼神开始放得很悠远,最后摇了摇头,“不。不是怕,我只是讨厌。”
  “讨厌?”
  “你有没有试过在大雪天被丢弃在街上?周围半个人都没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么也停不住,你拼命地往前爬,想找到干燥的地方疗伤,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却爬不动,怎么也爬不过去……你有过那样的经历吗,沈狐?”
  沈狐的手臂顿时变僵硬了。
  万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开始模糊,满是雾气:“我十岁时,奉命去阻击骗叟季黥。我打败他时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眼泪鼻涕全流在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样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的听着,分外认真。
  “我一时心软放过了他,不想他却趁我不备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虽反手将他击毙,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无法动弹。”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万俟兮仿佛再次看见那个忧伤的梦境——梦中,那个倒在长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惊恐惧,拼命向生命求助与挣扎。
  “娘和姥姥当时就在不远的地方,就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她们告诉我——因为我心软,所以必须付出代价,那一刀,是我应得的教训。”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他忽然有种预感:如果让万俟兮把话说完,一切就都将无可挽回。不能让他再说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让他继续说……然而,双臂却像被什么诅咒固定住了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着那些黑褐色的液体,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洁白的东西,在化开后竟会变得这么肮脏?伤口的血流得太多,开始慢慢看不清东西,我当时绝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万俟兮说到这里,唇边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极轻极淡,却让沈狐的神经一下子为之绷紧,颤颤地绞痛了起来。“可我抬起头,却看见姥姥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脸上全是眼泪,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经那样站在另一个人身后,表情慈悲。于是我拼命朝她爬了过去,拖动僵硬的、不停流血着的身体一点点地爬到她脚边,抓住她的裙摆说:‘我知道错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绝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后冷笑:“就像这样,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会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头,我认错,我发誓不再有下次,就像这样,紧紧地抓着,我说,姥姥,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够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为什么要牺牲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只因为你是个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东风呼啸而过,天地间,一派冷寂。
  只有雪花,依旧肆无忌惮地下着,飞舞、堕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态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
  万俟兮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沈狐怀中抬起头,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眼睛却越发黑亮,眼眸深处像有把火焰在燃烧,直欲将与之对视的人的灵魂灼伤。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里知道,也绝对不能说出来。一旦挑明,就再也无可挽回。”
  沈狐低声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聪明人是不会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此刻说出来,有可能会激怒你,从而使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会成为你的朋友,从此与你一起守护这个秘密。两者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现在不说——”沈狐凝视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开口,一字一字,非常缓慢,也分外深沉,“我将永远被你疏离,隔绝在外,永远无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样。”
  万俟兮一向平静无波的脸,因这番话而起了些许慌乱,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推开他转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让她逃脱:“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肯乖乖跟你回来,不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缠着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万俟兮拼命想甩开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铁圈一样牢牢扣住她,不让她有丝毫可以闪躲的机会。
  “那就让我现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万俟兮,我——”
  万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说出下面的话,然而,指尖刚触及对方的肌肤,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于是,下半句话就以那样一种完全无可抗拒的姿态异常清晰地飘入了耳中——
  “我喜欢你!万俟兮,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许你逃。”
  时间静止了。
  万物都不复存在。
  天色沉沉,世界堕入无边暗境。
  万俟兮呆滞地望着沈狐,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陌生与恍惚,仿佛一切都不过是幻觉,只要再眨一下眼睛,就会消失掉。
  他……是谁?
  眼前这个表情凝重,眼睛明锐得像把刀,慢慢地、温柔地、凌迟着她的心脏的……这个少年,是谁?
  在身体里隐藏已久的秘密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曝露在天空之下,而她只能那样僵硬地站着,任由它破茧而出。
  依稀间,仿佛又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喊:“你走开!你不是他!你不是万俟兮!你不是万俟兮……”
  她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慢慢地抚摩着自己的眉眼鼻子和嘴唇——这张脸清贵优雅,星眸璀璨,丰美如玉。
  然而,却不是她。
  也不是……他。
  想到这点后,万俟兮再次抬起眼睛,视线自沈狐的脚,一路向上,看到他的眼睛,表情忽然变得不甚悲哀。她伸出一只手摸上沈狐的脸庞,抚过他的眉毛、脸颊、落到肩上,最后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是么?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能怪我了啊……”
  柔婉的语音呢喃着消失在风中,搭在沈狐肩上的那只手猛地按了下去——
  沈狐,死吧!

[ 本帖最后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8-6-12 10: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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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蓝颜知己幸相怡】


  理之亏欠

  一片银光突掠而来。
  万俟兮瞬间后退,直掠上树,然后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半空,冷冷地望着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齐,沉稳地没有丝毫晃动。手的主人,有着与刀一样的脸。
  ——沈迦蓝。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时仿同不存在,但在关键时候,从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经死了。
  然而,沈狐脸上半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沉下脸冷冷道:“我说过不许你跟来。”
  沈迦蓝垂头,没有答话。
  “我也没有叫你出手。”
  沈迦蓝默立半响,终于开口道:“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是我的职责。”
  沈狐勾起一丝冷笑,眼中尽是厌恶之色道:“那么,真是谢谢你的职责了。”说完脚尖一点,借力飞起,一把抓住树上万俟兮的手臂,极为严肃地说道:“再说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你,莫再跟来。”
  不等沈迦蓝回答,他拉着万俟兮飞速离开。而万俟兮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因为其他,竟完全没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树,然后被一路拖着前飞。
  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大雪依旧在下,寒意沁入五脏六腹间,逼人地冷。
  然而,手上却传来与之截然相反的感觉:温暖,坚定,充满力量,好象只要被这只手抓住了,就永远都不会放开。
  这种感觉,让人心悸的同时,又……莫名的心安。
  万俟兮的睫毛开始轻颤,手也开始发抖,于是沈狐握得更紧了些。他不说去哪,她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御风而行,穿过佛堂,穿过中心湖,穿过庭院……
  就在万俟兮以为会一直这样跑下去时,沈狐停下了。
  他们的前方,是她初见宓妃色的那个花厅。
  万俟兮略带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开其中一扇门,拉着她走了进去。
  门关起,室内充盈着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她忽然想起,当日见宓妃色时,三个房间,其中一间花厅,一间书房,而现在这个,就是最后一间。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这一间竟是女子的闺房:房中红罗锦帐,玉镶牙床,描花妆台,龙凤铜镜,窗边的墙上还挂了一把云弓……每件物什都精美考究到了极点,看来此处原先的主人,必定是个心思细腻、品位脱俗的女子。
  沈狐熟练地掀起织花云帘,带她往里走,里面临窗摆了一张贵妃榻,榻上的转心莲丝被看得出已有很长的年代,尽管被保养得极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黄。而塌旁那面三丈余宽的墙上,则绘满了画。
  与书房一样,画里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懒……的都是同一人。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书房画里的那个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质纤纤、眉目婉约,长得很像屈锦,惟独此人例外。她一身红衣,眉长入鬓,带着几分英气,笑起来时唇角弯弯,又显得有几分慧黠。看着这抹熟悉的微笑,万俟兮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云毕姜!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来这是他母亲的房间……
  沈狐拉着她走到墙前,忽转头朝她诡异一笑,正当万俟兮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时,沈狐已开口对画上的人朗声道:“母亲,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您。请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她,因为,她就是您今后的儿媳。”
  “什么?”万俟兮直觉地就想甩开他的手,然而却被他扣得更紧了些。
  “母亲,我向您发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辈子当光棍算了。”
  “你疯了!”
  “我没疯。”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时,先是眉毛轻柔地舒展开,眼角轻扬,眼睛一闪一闪,唇角弯弯,带着三分惬意三分淘气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这么说定了。”
  万俟兮终于恼了,厉声道:“什么叫就这么说定了!请不要自说自话,没人答应你!你头脑发热要做傻事没关系,但请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异常清脆地响起,绽放在空中。
  万俟兮看着自己刚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的,愤怒之情还是战胜了愧疚,瞪着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请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男人!即使他是女儿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个男人!他十岁时名扬天下,十四岁时继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岁时掌权,来返于官宦宫廷之间,承蒙帝王恩宠,是个风光无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毁了他吗?只是因为你的喜欢,所以要让他以欺君之罪身败名裂?你所谓的喜欢,就只是这样子而已吗?”
  “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点——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万俟家没有那种必须男儿才能继承家业的规矩,一开始以女子之貌出现不就好了吗,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话如雷电,一记记地劈入心间。万俟兮的眼神开始迷离,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要撒这弥天大慌?为什么要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隐晦扭曲、充满秘密?
  追溯这一切事由的开始,竟全是暗红色的血光、银灰色的大雪。
  依稀间又想起——她的惧血症,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于她而言,却如千年般漫长,她听见一个暗哑得可怕的声音很慢很慢地说道:“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这句话不停地回旋着,直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沈狐整个人一震,这回,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洞,用木然的声音继续没有起伏地陈述事实:“真正的万俟兮,已经死了。七年前,为了救我,死了。”
  *** ***
  “兮儿怎么会死的?这里发生了什么?先帝的金匾为什么会掉下来?你说啊!你说啊!你哑巴了?说啊!”那女子发了疯般地冲过来,声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过,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会变聋。
  如果真的变聋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听那些可怕的咒骂与斥责。而事实是,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麻木地听着母亲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彻人心的话骂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是兮儿?你死一千次都没有关系,但为什么偏偏死的会是兮儿呢?我的兮儿……我的兮儿……”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去祭祖堂呢?
  为什么那块牌匾会在那个时候因年代长久绳子断裂而掉下来呢?
  为什么当她抬头看见它砸下来时,就吓傻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呢?
  然后,就是那一双手,温暖的一双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地向前奔出好几步,然后摔在地上。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嘶裂声,她回过头,就看见十一岁少年血肉模糊的脸……
  万俟兮就是那样死的。
  当时他才十一岁,虽然已经聪慧的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却没有足够的武功可以救人并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讽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着万俟一族无上荣誉的金匾给砸死的。
  *** ***
  回忆到这里,万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见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来,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骑者,坠于马;擅泳者,溺于水;擅剑者,噬于剑。
  而善心术者,终有一天会死于自己的心魇。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万俟兮以手盖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几不成音的叹息。
  恍惚间,熟悉的感觉重新折回,她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人身上,什么部位是最脆弱的吗?”
  分明不在梦中,却看见血红的门在眼前款款推开,金色的夕阳中,那个倚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贵、优雅,轻轻一笑间,若红尘流转,灿烂无边。
  她看见自己变回到九岁时的模样,站在少年面前茫然摇头。
  少年从银匣里夹出蜜饯喂她,声线如在水晶盘中滑动的细银,好听得无以复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脚不去碰它,不会受伤;脑袋不去撞它,不会疼痛;惟独心,轻轻一句话都能令其错乱扭曲,痛不欲生。所以,百刑之中,以虐心为最。”
  “拥有一颗坚强的心的人是最难对付的吗?”她如此问他。
  少年摇头,轻轻地笑了:“不。其实他们还不是最难对付的,因为面对他们,你最多是找不到弱点,拿之无可奈何,于己无害;最可怕的是那些会反击的人。”
  “反击?”
  “没错。当你在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你,当你想找准他们的弱点狠狠扎下去时,却反过头来被他们扎中了软肋,当你想令他们动摇时,他们却先使你崩溃……那些对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着她,温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师,更融合了兄长的宠溺,构筑起九岁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艳又欢愉。
  “所以,你要坚强,只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坚强时,你才能掌控他们的心……”
  亲切的语音如歌声般萦绕,慢慢淡去,然后一个声音逐渐浮出混沌,变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场景切换了,阳光不见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暗暗的虚灰。她看见母亲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发,开始磕头。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咚,机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听见没有?你非要把我逼疯是吗?”母亲陡然暴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丢出门外,然后狠狠地甩上房门。
  屋外,厚厚的积雪铺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从雪中爬起,继续跪下磕头,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郁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宅子里点起了灯,远远飘来人语声和笑声,隔着一道墙,喧嚣温馨的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而墙内,死寂清冷,只有她的磕头声,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块的雪于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面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叹息。抬头,姥姥站在屋外,怜惜而无奈地看着她,说道:“没用的……小姐,没用的……你闯的这个祸太大,根本无法收场……”
  她死命地咬着牙,磕得更加用力。额头破了,开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没有感觉。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你还是走吧,小姐,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没用,夫人这会儿没心思顾虑你,她看见了你只会更烦。回去吧……事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意识不到?”
  姥姥的眼泪就那样没有预兆地流了下来,“万俟家完了。”
  这五个字就像五把刀,狠狠地插进她体内,疼痛还没来的及被感知,另一句话已当头压下——
  “而这一切,都是小姐你,一手造成的。”
  她看见姥姥的嘴一张一合,然而还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听不见,世界暗下来、暗下来,一直暗到身体里、血液里、骨头里、灵魂最深处……她觉得自己像个装满了海绵的布袋,被扔入海中,开始不停吸水,一直吸一直吸,越来越沉,越来越涨,一方面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炸而恐惧,一方面却又带着类似自残般的快感等待碎裂来临的那一刹那。
  她跪在雪中,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脸,但最终却哭了出来。
  一直干涸的眼睛在这刻涌出了眼泪,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然而哽咽声压抑不住,依旧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来,和着冬夜里呼呼吹过的风,盛满了绝望。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低哑的声音穿破一切,清晰撞入耳中,万俟兮怔了一下,眼中的迷雾顿时散去,置身处,还是那个精致秀雅的闺房,身穿月牙色长衣的沈狐,也依旧站在她面前。
  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倒映出她苍白的影子,像宿命刻意安置的一场劫数,让她遇见了最可怕的对手。
  自小接受的训练告诉她当危险迫近时,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趁其还没造成伤害前就予以灭除,然而,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叫她如何下得了第二次手杀他?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复杂心态,沈狐淡淡道:“其实你还有机会的。”
  万俟兮抿紧唇角没有接话。
  “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没有璇玑公子侦不破的案子,同理,如果璇玑公子想要杀一个人,绝对能够做得天衣无缝,不令任何人起疑。你明明有无数种不留痕迹地杀了我灭口的方法,刚才却偏偏选了最笨的一种。你知道只要迦蓝跟着我,就没有人能杀的了我,以你的武功,应该也不难察觉到迦蓝当时在场,但你还是下手了……”房间里的光线有点黯淡,沈狐的脸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出奇地亮,充满了期待,“你,其实不想杀我,是么?”
  万俟兮别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狐盯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这里。”
  万俟兮诧异地扬眉。
  “现在迦蓝不在,只有我和你两人。我保证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下手机会。如果你真的想杀我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这里,你只要往这轻轻一按,我就必死无疑。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
  “你疯了。”万俟兮再说这句话时,声音已不像第一次时那么激励愤怒,而是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沈狐凝视着她,低声道:“没错,我是疯了——从第一眼看见你时起。”
  分明没有风,但两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飘动。
  万俟兮轻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
  “你……”字音未落,人已被沈狐用力一带,搂入怀中。
  那一刹那的感觉不知该如何形容,不是震惊,不是排斥,但总归无法适应。隔着一人远的梳妆台上,她看见铜镜中自己与沈狐相拥的身影,一颗心就那样悠悠荡荡地沉了下去,有点阴郁,有点恍惚,还有点不着边际。
  她听见沈狐在她耳边带着几分恳求意味地说道:“所以,不要动。不要逃开。不要拒绝我。”
  某种感动就那样如潮水般涌过来,柔柔地将身心浸没。
  墙的最左方,画着云毕姜策马狩猎的场景:她一身红衣,外罩银白色盔甲,骑于马上,端的是英姿飒爽、明艳无双。然而,侧身回眸间,眉稍眼底,却又有着掩盖不住的忧郁。她……想必也很寂寞吧?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传宗生子,她也会委屈、憎恨,与不甘么?
  万俟兮凝望着画像,眼珠逐渐变成了深黑色,开口道:“那么……即使下地狱,也跟我一起去吗?”
  沈狐怔了一下,松开手臂,与她拉出一段距离,仔细打量她脸上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试探、而是非常认真的在提问后,璨然一笑,答道:“嗯,好啊,一起去吧。”
  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大地,如阳光驱散了严寒,旭暖不在人间。
  万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反手第一次主动回抱他,低声喃喃道:“那么,沈狐,我信任你。”
  沈狐笑着将她搂紧,抚摸她的长发,欣喜而满足地吁了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眼中闪过一道奇光,有震惊、有不信,更有心痛。
  万俟兮的手轻轻松开,他便软软地滑到了地上,同时,下半句话也随着沙哑的语音一起坠落:“狐狸如果不再多疑,就会落入陷阱。你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沈狐的手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抓她的衣袍,但最终摔落于地,不再动弹。
  万俟兮望着地上的沈狐,微微扬了扬眉毛,瞳仁中,冰寒一片。最后,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转身打开房门离开。
  羧猊炉中的香料燃尽了,最后一缕烟也袅袅散去。

  情之迷迭

  万俟兮回到客房,刚只走到门口,便见姥姥急急走出来道:“公子怎么去了这么久?刚让人找你去了。”继而压低声音,“那个,宓允风来了,和宓夫人一起正在屋里等候。”
  她没去找他,他反倒先送上门来了?
  万俟兮目光一闪,大步走了进去。入目处,客厅的椅上坐了两人,正在低语些什么,听得声响,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左边之人,眉目如画,正是宓妃色;而右边之人——
  当万俟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不禁淡淡地想:如果宓允风真的就是水氏姐妹的幕后主使者,那么水娣在酷刑之下仍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倒也变得不难理解了。因为,他实在是个非常俊美的男子。
  沈狐很漂亮,可惜表情太过鲜活,再加上恶劣淘气的性格,让人无法产生仰慕之情;沈迦蓝非常英俊,但太过深沉,寡言少语,再加上影子的身份使其永远隐藏在黑暗之中,不会引人注意;而眼前这位,则不折不扣是个美男子,并且是最让女人动心趋之若鹜的那类。
  飞扬的剑眉,细长的眼角,独有种勾魂味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又于暧昧中透出一丝冷酷;衣饰搭配得恰到好处,精雅而不媚俗……宓氏兄妹,倒真是占了好皮相的光。
  “来,我来为二位介绍。璇玑公子,这位就是舍弟允风。允风,这位……”未待宓妃色介绍完毕,宓允风已一个箭步迎上来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之龙、名不虚传!在下前些天去了趟天阁,刚回到陌城,未来的及第一时间拜访公子,还望多多海涵。”说着对他一拱手。
  万俟兮笑笑,回礼道:“哪里,宓公子太客气了。”
  宓允风直视着他的眼睛,异常诚恳地说道:“适才已听姐姐说过公子来此途中遭人行刺,屡次遇险,且所有迹象都指向在下,在下为此深感不安。”
  万俟兮有些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挑明了说,当下勾了勾唇角道:“宓公子不必担虑,兮虽然愚钝,但还不至于被那些小把戏所骗。清者自清。”
  宓允风却摇头道:“不。公子虽不放在心上,但别人却不会如公子这般豁达,心里肯定对我有所猜疑。我与公子乃是初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根本没有加害公子的理由!对方如此诬陷于我,实在令我不能忍受!所以——”
  “呃?”
  宓允风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严肃道:“请让我为公子做点什么,助公子早日查出那幕后真凶,还我清白!因此,我已征得姐姐同意搬入府中,就住在公子的隔壁,由我来担保公子的安全!当然,我也知道公子武功超卓,那些跳梁小丑根本不足为患,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我也出一份力吧。如果公子受到任何损伤,就是允风的失职,允风愿受惩罚!”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万俟兮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抽回手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以后就请宓公子多多指教了。”
  宓允风面露愧色道:“哪里,公子是姐姐的贵客,保护公子安全是应该的。”
  “好啦好啦,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光顾着站在那里,我已命人备下了酒菜,一为允风洗尘,二来庆贺两位结识,这就请移驾沐华轩用餐吧。”宓妃色笑着正要招呼二人去饭厅时,一婢女突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路叫道:“夫人!不好了!夫人……”
  宓妃色面色一变,训斥道:“贵客在场,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夫人!那个、那个……”婢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住胸口顺了好久的气才缓过来,“少爷出事了!柳儿去打扫二夫人的厢房时,发现他倒在地上,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万俟兮垂下眼睛,怎么,第一个找到沈狐的人竟不是沈迦蓝么?不过也好,这个时间点发现沈狐刚刚好,时间拖得太久,她刚才在他身上下的毒,就对身体危害越大。而她,还不想害他死。
  宓妃色听闻这个消息后果然大惊失色,急忙道:“你说什么?话说的清楚些!少爷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会倒在二夫人的厢房里的?”
  “婢子也不知道少爷怎么跑那去了,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的脸一片死灰,像是突然中邪了似的……”
  “闭嘴!不要胡说咒他!带我去看他,另外,快请孙大夫来!”宓妃色转向万俟兮道,“抱歉,事态紧急,我得失陪了……”
  万俟兮微微一笑道:“在下略通医术,让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好么?”
  宓妃色大喜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哦对了,允风你就不必跟着来了,让丫头先领你去房间休息一下吧,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想必也累了。”
  “是。那么璇玑公子,稍后再见。”
  “再见。”万俟兮与他告别后,跟着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后走到一处红楼前。楼高七层,可算是整个将军府里最高的建筑,门楣上耸立着琉璃脊兽,两只铜铃在风中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此刻,门外围拢了好些人,正在纷纷交头接耳,见他们到了,连忙让出道路来。
  宓妃色抢先步入,一口气上了三楼,楼梯口处,管家秦迎正在焦急地等候,躬身道:“夫人。”
  “怎么样了?事情是怎么回事?”
  “暂时还不得而知。应该是中了某种迷烟之类的东西吧。已经派人去请孙大夫了,不刻便到。”
  宓妃色皱着眉头,掀帘走到床边轻唤道:“四儿?四儿?”
  越过她的肩膀,跟在其身后的万俟兮看见沈狐躺在象牙床上,面色灰败,额头爬满了细密的汗珠,确实是中毒的迹象,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丝毫没有防备,而不像上次在洛镇的孔雀楼时,佯装昏迷骗人。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自己所要的结果,但真的看见这种情形时,某个埋藏至深的部位还是狠狠抽悸了一下,痛涩的感觉一划而过。如果说人心是把七弦琴的话,那么此刻的她无疑已崩断了一根,再也弹不出完整的乐曲。
  然而,别无选择。
  从来……没有选择。
  万俟兮走上前,低声对宓妃色道:“让我来。”然后接替她的位置坐到床边,拉出沈狐的左手开始搭脉,指尖触及他的肌肤时,又是一颤:曾几何时,那双永远温暖的手,竟也变得如此冰冷了?
  琥珀色明眸至此不禁一黯。
  她翻开他的眼皮,探他的鼻息,做着一个大夫此刻该做的全部事情,宓妃色在一旁询问道:“怎样怎样?四儿是怎么回事?”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嚣,紧跟着,噔噔的脚步声凌乱地响起,看样子有一大帮人往这上来了。
  宓妃色原本就已急噪的脸变得更是难看了些,跺脚道:“是哪个多嘴的去告诉了太夫人?”匆匆走到楼梯口恭迎。
  见这阵架,来的莫非是沈府的最高长辈、沈沐的母亲、沈狐的祖母——孔明嫣?听闻她年轻时也是个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但自丈夫死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因此至今万俟兮还没见过她。然而,真当她见到孔明嫣后,却是大吃一惊。
  她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雍容华贵的老人家,一如寻常的官宦老太太一样,没想到,走上来的,竟是个身穿青衣、受持念珠的出家人,矮小瘦弱,身形犹如雏女,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威严,即使是宓妃色这样的美人,在她面前都丝毫不敢放肆,低眉敛目道:“娘,您何必亲自来……”
  话还没说完,孔老夫人已冷哼一声,推开她径自走了进来。宓妃色怔立在楼梯口,面对着跟她而来的大批侍婢,表情尴尬到了极点。
  孔老夫人走到床边,万俟兮连忙起身行礼道:“晚辈万俟兮,见过太夫人。”
  孔老夫人连瞧也没瞧他一眼,径自取出手帕俯身为沈狐拭汗,一边道,“孙大夫还没来吗?”
  宓妃色连忙答道:“已派人去请了。不过璇玑公子对医术也颇为精通,让他先给四儿看看……”
  孔老夫人再次打断她:“一个外人,怎比得上自小为四儿看病的大夫?派人去催,告诉孙翱,如果他一盏茶时间还赶不过来的话,以后就都不用过来了。”
  一屋子下人顿时被吓得各个表情紧张,冷汗直流。
  万俟兮识趣地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她,自己站到角落的杨木雕架旁,架上一盆吊兰不畏严寒,丝毫不受房内气氛影响,径自灿烂地开放着。万俟兮不禁对它多看了几眼,发现架上还很粗糙地刻了一行小字:“可笑世人不解语,偏爱碧叶胜于花。”
  字体飞扬随意,一看就是沈狐刻上去的。其下还有落款:“委屈花”。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的确,世人喜欢兰花,但大多数喜欢的仅仅是它的叶子,而不是真正喜欢它的花。兰花若有知,必定是很委屈吧?沈狐……总是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脆弱一面吗?
  这时一家丁匆匆跑上楼来,气喘吁吁道:“回、回太夫人,那个、孙孙大夫来不了了!”
  “什么?”孔老夫人嗖地站了起来。
  “孙大夫那个远嫁到苏州的大女儿最近生了个男孙,他赶去喝喜酒了,他家人说没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家丁说到最后,都快急哭了,沮丧道,“现在该怎么办?太夫人。”
  孔老夫人的脸已经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宓妃色趁机道:“既然如此,那还是请璇玑公子……”
  孔老夫人朝万俟兮看去,眼中尽是怀疑与轻视之色。万俟兮朝她微微一笑,“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么?太夫人。”
  孔老夫人不冷不热地别过脸,道:“公子看上去挺年轻,真能救四儿么……罢了,你就先说说,依你看,四儿得的是什么病?”
  相对于她的无礼,万俟兮的态度显得更加温文,非常干脆地回答道:“中毒。”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孔老夫人吃惊道:“什么?竟是中毒!居然有人敢在堂堂将军府里对我的孙儿下毒?!岂有此理!绝不能轻饶!那么可知道是什么毒吗?”
  “薄幸草。”
  “薄幸草,这是什么毒?”
  “是一种需要植入体内才会发作的毒,中毒者顷刻昏迷,先是浑身冰冷,继而高烧不退,三日后毙命。宛如被情人抛弃的女子,陷于水深火热、怨嗔哀怒之中,故以薄幸为名。”
  孔老夫人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道:“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晚辈不但知道这种毒,而且,恰好也知道它的解法。”此言一出,屋内人人一振,惊喜地望着她,便连孔老夫人也神情一变,失声道:“当真?”
  万俟兮点头,怡然一笑道:“晚辈虽然不是专医出身,也没有从小就给四少看过病,但人命关天的事,还是不敢夸口的。现在,不知道太夫人是不是可以允许让晚辈为四少治疗了呢?”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孔老夫人眼中闪过一线尴尬,冷哼一声,退后了几步,让出位置给她。
  宓妃色见万俟兮竟敢拿太夫人之前的轻视之语还赠于她,使其难堪,又是惊讶又觉解气,便朝她偷偷送去个佩服的眼色,万俟兮回给她一个微笑,然后重新坐到床边,解开沈狐的衣领。
  人人屏息观望,正要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时,万俟兮忽回头道:“对了,我为人治病时最怕打扰,各位可以离开一下么?待我将毒解完,再请你们进来。”
  孔老夫人的脸又难看了几分,最后一言不发地扭头噔噔噔下楼去了。宓妃色道:“那么一切就拜托公子了。”
  “夫人放心。”
  “还有……”宓妃色冲她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公子可真是个妙人,要知道,从没人敢对太夫人那样无礼过。”
  万俟兮漠然道:“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倚老卖老罢了。”她从不轻视他人,并不代表有人就可以轻视她。若有人轻视她,那么她就要那人比自己难堪十倍。
  宓妃色留了个会心的微笑给她,带着所有的下人通通撤了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铜铃声透过碧棂窗,叮叮铛铛地传入耳中,单调的声音,却拨撩起思绪一片。
  万俟兮的眼底泛起了朦朦的雾气。
  她伸手在沈狐的后颈处轻轻一按,拔出一枚二寸长的银丝,薄幸草的毒,便是由这枚银丝植入沈狐体内,使他在最开心最信任她的那一刻,由天堂堕入地狱。
  她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她们,毒是我下的?”
  分明是空无旁人的房间,却飘出了第三人——也就是沈迦蓝的声音:“因为我知道你会救他。”
  万俟兮凝视着手中的银丝,勾唇轻轻一笑,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当影子真是浪费啊。”
  沈迦蓝沉默。
  于是万俟兮又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只对沈狐下手,却放过了你?”
  沈迦蓝还是沉默。
  “因为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但和你,却是。”万俟兮放下银丝,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话,一边将手掌贴在沈狐的手上,运功为他逼毒,“我们都是那种苛守分寸的人,把生存的规则牢记于心,严格执守,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做;但沈狐不同,他太好奇,太大胆,喜欢把一切规则通通打碎,然后拼凑着玩。”
  沈迦蓝终于开口道:“他喜欢你。”
  “是啊。所以他想改变我。而我,不能、也经不起任何改变。”万俟兮眼中雾色更浓,萦萦绕绕,直将瞳仁都遮掩不见,“所以,我必须这么做。薄幸草是菀儿研制出的最为神奇的毒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服下一份解药,就丧失之前一天的记忆。等沈狐服完全部的解药,他就会忘记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事,就不再记得我了。”
  昏迷中的沈狐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漂亮的剑眉皱在了一起。
  万俟兮将手上的力度减小,然后取过一旁的湿巾为他抹汗,温柔细致地像是在对待最珍爱的东西,然而,她的声音却越发冰凉,“而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窗帘轻轻摇摆,沈迦蓝现出身来,走到床边,也凝视着沈狐的脸,过了许久,才缓缓答道:“我只做对主人最有利的事情。”
  万俟兮笑了,将手撤回,起身道:“第一服解药半个时辰后送到。这段时间,就有劳你在旁边多加照顾。”
  眼看她就要下楼,沈迦蓝终于忍不住问道:“不会后悔吗?”
  万俟兮抿起了双唇,垂眸道:“会。”停一停,又道,“但别无选择。”说完自嘲般的笑着摇了摇头,拂袖下楼。
  然而,沈迦蓝的话却在心间久久回荡,挥之不去:不会后悔吗?
  也许今生她将再也碰不到第二个真心喜欢她、以一种男人喜欢女人那样的方式喜欢她的人,这是她唯一一个可以得到救赎、像正常女孩儿一样生活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等年华逝去,别人都儿孙绕膝,而她却依旧孤身一人之际,必定会后悔自己今日做了这样的选择吧。
  再聪明绝顶,再受人推崇,再风光无限,都逃不过寂寞二字。
  人,是多么脆弱的一种生物。
  怕饿、怕冷,还怕孤独。
  万俟兮推门出小楼时,外面还在下雪,地面积雪渐厚,横纵交错地印着很多只脚印,然后延绵成细碎的道路,通往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她仰起脸庞,看着檐角挂着的那两只铜铃,铜铃摇晃,她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在风雪中站了很久。
  后来,据沈府的丫鬟们说:当苏姥姥来找璇玑公子时,公子的头发和肩膀上都积了厚厚的积雪,像个雪人一样一动不动,吓得苏姥姥整张脸都白了,问他干吗那么大冷天站那不动时,璇玑公子只说了一句话——
  “我现在终于再次确认了……姥姥,我讨厌雪。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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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非语非言沉入戏】


  玲珑难骗

  苏姥姥捧着热气腾腾的药汤走至榻旁。
  万俟兮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便坐起身来接药。
  苏姥姥将她额头上的湿巾拿开,那湿巾,已经烫得像在开水里滚过了一回;再看万俟兮,半耷拉着眼皮,双颊绯红,显得困倦不堪。当下不禁叹道:“这么大冷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体,根本挨不得半点冻,怎么还在雪里站那么久?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回去跟二小姐交代?”
  万俟兮将药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碗递还给她。苏姥姥接碗时碰到她的手指,也是滚烫滚烫,表情不禁变得更为担忧。
  万俟兮冲她一笑,淡然道:“没事的,姥姥。我不是弱不禁风的人。”
  苏姥姥凝视着她,眼圈忽然一红,哽咽了起来:“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姥姥在些什么呢?”
  “都是我的错!那天……我不应该听夫人的话,说什么也要先把你给救回来再说的,什么家规,什么训练,通通先搁一边!那天我要是早点救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在雪地里冻了整整四个时辰,把身体都给冻伤了,以至于现在一到下雪天,就老犯这风寒咳嗽的毛病……”苏姥姥越说越伤心,难过得老泪纵横。
  万俟兮眼神一颤,轻声道:“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可是我从没忘记,每年都看见你这么痛苦,心里就跟刀绞似的,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害了公子一辈子……”
  “一辈子?”万俟兮脸上泛起几许茫然之色,声音也随之变得低迷起来,“姥姥难道以为,象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一辈子可言么?”
  这下轮到苏老老浑身一颤。
  万俟兮轻叹口气,披衣下榻道:“所以,好也罢坏也罢,都无所谓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姥姥也不要再提了。”
  苏姥姥颤抖着双唇,正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时,有人敲了敲门,两名婢女走进来道:“公子吩咐我们准备的草药已经抓来了,请问该放哪?”
  苏姥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引她们进里屋:“放桌子上好了。就这,对。”
  大大小小一共四十多只药包,都在桌上摊开。其中一名婢女还捧着个小火炉,也一并搁到桌上。做完这一切后,二人回首对万俟兮道:“公子要的药炉,我们也带来了。还有什么要我们做的,请尽管吩咐。”
  “这样就可以了,你们下去吧。”
  苏姥姥道:“我刚去厨房煎药时顺便还煲了锅粥在那,快好了。我现在送这两位小妹妹回去,顺便把粥给公子端过来,去去就回。”说完便领着两婢女退了出去。
  万俟兮走到桌旁,对着草药默默的出了会神,然后拈起其中一支人参开始切片。谁知手上无劲,才切了没几刀,半支人参便从砧板上滑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万俟兮走过去刚想捡,一只手已先她一步将人参捡了起来。
  手,娇柔秀美,手的主人,更是笑靥如花,甜美如画。
  然而万俟兮却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两个大,原因无它,眼前这个悄悄潜入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原本应该已经去找她那已经死了但其实没死的姐姐的谢大小姐——谢思瞳。
  只见谢思瞳将人参抛起、接住,复又抛起,又接住,双眸明亮如星,似炫耀又似故意招惹,笑得好生灿烂。
  万俟兮瞥了她一眼,转身回到桌边。
  谢思瞳睁大眼睛道:“喂,你不要人参啦?”
  万俟兮的回答是从纸包里另取一支出来,重新切片。
  谢思瞳本来以为她好歹会跟自己要一下的,没想到反应竟这么冷淡,当下也不笑了,嘟着嘴巴走到桌前,将人参往桌上一抛道:“喏,还你。”
  万俟兮将切下的参片放入杵臼,淡淡道:“不需要了。”
  谢思瞳只好气馁地瞪着她,半响,见她始终不搭理自己,便转了转眼珠,把头一昂道:“怎么你对我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吗?你不问问我有没有找到我姐姐?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你……不好奇吗?”
  万俟兮一边称量银杏叶,一边不感兴趣地答道:“那些与我无关。”
  谢思瞳再次气结,咬着下唇小声嘀咕道:“真的是个很无趣的人啊……人家本来还想告诉他有关他路上被人行刺的事情的,既然对方这么冷淡,我看还是算了。”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
  万俟兮没反应。
  谢思瞳走到门边,朗声道:“我要走了,你不用留我,留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身后还是没反应。
  她急了,提高声音道:“我可真的要走了!!走了我可就不回来了!!”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挽留她的话,谢思瞳跺了跺脚,返身冲到万俟兮面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称盘,喊道:“讨厌,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人家是为了你才特地回来的,你好歹也有点表示啊,欢迎也好,挽留也好,起码说点什么吧?”
  万俟兮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像海水般幽宁深邃,由于太静,反而看不出丝毫情绪。
  谢思瞳咬了咬唇,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你嫌我烦,是啊,我是个闯祸精,先前给你惹了很多麻烦,但你也不用这样对我吧,当我好象不存在似的……”
  万俟兮吁叹一声,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谢大小姐,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家!”她一下子越过桌子凑到了她面前。
  “嗯?”
  谢思瞳急声道:“我想过了,我这次来陌城,是瞒着我爹和我娘偷偷跑出来的。要是就这么回去了,肯定不被打死也会被骂死的!”
  “所以你就想要我陪你回去?”万俟兮挑起了眉。
  “嗯!如果你陪我回去就不一样啦,我爹看在你的份上,肯定不好意思太责怪我。而且如果我跟他说我是为了姐姐的事特意请你跟我一起调查沈狐的,他就安心了。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等你把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再跟着你一起回京!”
  万俟兮想也没想就道:“我拒绝。”
  “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做为交换条件,我告诉你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派杀手杀你的人是谁!”
  万俟兮猛地抬头,盯住她的眼睛,声音不由自主地逼紧了:“你知道?”
  谢思瞳得意一笑,侧过身去低声道:“心动了吧?这个交换条件很值吧?哈!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你——真的知道?”
  谢思瞳心中窃喜,趁机道:“陪不陪我一起回家?一句话。”
  万俟兮沉吟了一下,道:“好。”
  “真的?”谢思瞳跳了起来。
  “嗯。”
  “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
  “嗯。”
  谢思瞳得到肯定,便更加开心了,上前俯到万俟兮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据可靠的消息,目前为止一共三拨前来刺杀你的人,都是同一个人派来的,而那个人,就是——”
  她压低声音,非常严肃、非常肯定、非常认真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宓、允、风!”
  万俟兮眼中的光顿时暗了下去,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称她的草药。
  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强烈反应,谢思瞳不禁失望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不觉得惊讶吗?不觉得害怕吗?宓允风耶!将军府掌权夫人宓妃色的弟弟哦!这事情很奇怪不是吗?姐姐请你来此,弟弟却派人要杀你……”
  就在这时,苏姥姥端着一盅粥回来了,乍见到她,不禁一愕:“这是……”
  万俟兮上前接过托盘道:“辛苦姥姥了。”
  谢思瞳吸吸鼻子,“好香!是什么?”
  苏姥姥看看万俟兮又看看她,有点拿捏不准她的身份:“是我给公子熬的药粥,退烧怯寒的……”
  谢思瞳本还想尝尝的,一听是药,不禁失望,话又说到一半,正不知该如何继续时,万俟兮忽问她:“你会煎药吗?”
  “什么?”
  “下面这副药,你来煎。”说完这句话后,万俟兮坐到桌旁开始喝粥。苏姥姥为难道:“这个不太好吧?还是我来吧……”
  “让她做。”万俟兮坚持,然后用一双灵秀的逼人的眼睛盯着谢思瞳道,“你可以做到的吧?”
  不想被她轻视,谢思瞳嘟哝了下嘴巴,哼声道:“我来就我来。”
  “好,先往药罐里加入半罐清水,把我称好的药全倒进去……”
  苏姥姥见谢思瞳动作生疏地按万俟兮的话照做,笨手笨脚的,不禁有些担心道:“真没问题吗?这位姑娘像是从没干过活的样子啊……”
  “没事的,姥姥。”万俟兮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然后继续喝粥。等她慢条斯理的把粥喝完,谢思瞳那边药也沸开了。
  万俟兮优雅地拿帕子拭了拭唇,然后起身命令她道:“再倒入一碗清水,然后,抱着炉子跟我走。”
  “咦?”谢思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抗议道,“还要出去?为什么我要听你使唤帮你做这些事情?”
  万俟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说完先自出了门。
  她那么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却让谢思瞳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埋怨归埋怨,但仍是乖乖地端起炉子跟了出去。
  一路上,白雪蔼蔼,空气清寒,呼吸间白雾一片。
  谢思瞳步步紧跟在万俟兮身后,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去彤楼。”
  “彤楼?那不是沈狐住的地儿吗?”正在诧异时,万俟兮突然收步,害得谢思瞳连人带炉差点没撞到她身上,刚想抱怨,就见万俟兮面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往前,隔着一排灌木丛,远远的花圃那边站着两个人,其实一人是宓允风,而另一人,竟是掬影!
  只见宓允风拉住了掬影的袖子,模样着急,似在辩解什么,而掬影不肯听,拼命想走,两人拉扯间,嘶的一下,掬影的袖子断了,她捂住裸露的手臂,面上现出又羞又恼的神情,恨恨地瞪了宓允风一眼,转身飞快地跑了,独留下宓允风一人怔立当地,垂头丧气的,看样子打击不小。
  谢思瞳拖长腔调哦了一声,喃喃道:“没想到那家伙连将军府里的婢女都不放过,也要调戏……真不是个东西,你说是不是?”转头去看万俟兮,却意外地看见她的脸异常肃冷,目光飘忽,显得有几分痛苦。
  “你……怎么了?难道……”谢思瞳想来想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难道你也喜欢那个丫鬟?你真的喜欢她?”
  万俟兮一言不发扭身就走。谢思瞳急忙捧着火炉追上前道:“不然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很不高兴似的,你真的没事吗?”
  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彤楼便到了。楼口站着两个家丁,看见万俟兮,连忙掀帘通传。万俟兮走了进去,刚待上楼,便听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没一会儿,孔老夫人带着两个侍女从楼上走了下来,与她擦身而过,半句话都没说,仿佛没看见她一般。
  必定是因为她先前给了她难堪,因此孔老夫人虽然本来守在孙子床边的,但听说她到了,就立刻走人,不给彼此有继续同处一室的机会。
  真是会记恨的老人家,还是个出家人呢,脾气竟如此刚烈火暴。
  万俟兮什么话都没说,抬步继续上楼。沈狐的卧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示意谢思瞳将药炉放下,炉上的药罐发出滋滋的声响,火候刚刚好。
  万俟兮取了空碗倒药,药汁如茶,竟泛呈着浅浅的碧色,异奇馨香。
  谢思瞳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药?我从没见过药是这个样子的。”
  万俟兮凝视着碗里的药汁,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孟婆汤。”
  “什么?”谢思瞳还在迷惑,她已走到床沿边坐下,扶起昏睡中的沈狐。沈狐的手本来是冰凉的,但此刻已变得和她一样滚烫,而他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凌乱地粘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换过,但还能想象的出刚才汗如雨出高烧不止的样子。
  一颗心,就那样再度绞痛了起来,像被一把又钝又锈的刀片割扯着,因为无法干脆利索的断裂,故而倍受折磨。
  万俟兮扶起沈狐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把药端到他唇边,低声道:“喝了它,你就没事了。”
  沈狐忽然睁开了眼睛。
  万俟兮手一抖,差点没把碗给丢出去。她虽是在对他说话,但却没想到,他竟然会真的醒过来。虽然憔悴,虽然看上去异常的虚弱,但是,那双墨般幽黑、星般璀璨的眼睛还是睁开了,映衬着暗灰色的脸,哪还有半分昔日灵气四逸、生龙活虎的样子?
  万俟兮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夹杂着三分婉伤、七分无奈:他什么时候醒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
  谁知沈狐又很快将眼睛闭了回去,长长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的卷翘着,在脸上投递出一片阴影,开口,声音沙哑:“好疼……我的头,好疼。”
  “因为你中了毒。”
  “毒?是么……”沈狐靠在她怀中,气息微弱的像是随时都会死去。
  万俟兮捧起碗:“这是解药,喝吧。”
  沈狐睁开眼睛,目光跟水漂浅过似的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忽然道:“你的身子很烫,你在发烧么?”
  在这种情形下,他还能注意到她的异样……呵,沈狐,如果温柔也是利器的话,你无疑已运用的炉火纯青。
  原本已经坚硬如石的心,还是忍不住深深一悸。“是。”
  “那么,就当扯平了吧。”
  他在说什么?是指虽然她对他用毒害他变成这个样子,但自己的病情也加重了,因此两相抵消么?
  万俟兮咬了下唇,沉声道:“把它喝掉。”
  碗沿碰到弧线优美、甚至有点凉薄的嘴唇。然而,嘴唇却紧闭着,丝毫没有张口的意思。
  “怎么了?”
  沈狐的唇角斜斜扬起,竟然笑了,“不要。”他盯着她的眼睛,非常清楚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喝。”
  那清亮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内心深处的丑陋秘密,难道……他知道药中的玄机?
  “不喝会死。”
  “那么,就让我死吧。”说完这句话后,沈狐二度闭眼,干脆整个人往她怀中一靠,躺着不动了。
  他分明是在耍无赖,以性命相胁,然而她却仿佛被定身一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这多么可怕。万俟兮想,对于沈狐,她竟完全没有可以应对的办法。
  灼烧的烫感在彼此身上传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感觉到——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是靠在一起的,世界上再没有谁比对方与自己更亲近,没有一丝间隙,没有一丝冷意,暖和的像要融化。
  万俟兮眼中蒙上了层层浓雾,而那些雾气将视线遮挡,再也看不清晰。
  “不喝会死。”她又说了一次,这一次,不是威胁,而是伤感,夹杂着许多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而沈狐却摇了摇头,反手抓住她端碗的那只手,往下一按——
  碗被倾覆,药汁四洒,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一旁的谢思瞳已经完全呆住,震惊地望着这一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真的会死。”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沈狐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将头往她怀中靠得更紧了些,轻声缓缓道:“可是,我不想忘记你。”
  随着这句话,雾气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万俟兮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
  她毕竟、终归、还是——小瞧了他!
  擅心术者,必将死于心魇。而沈狐所说的这句话,无疑已成就其最锋利的武器,字字刺穿她的心,杀人于无形。
  可我是万俟兮!
  她咬住牙关,狠狠地想:可我是万俟兮,万俟兮啊!
  血红色的门……风神隽秀的少年……坠落的牌匾……一幕幕景像,浮光掠影般自脑海中滑过,泛着潮湿氤氲的瘴气。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心软,万俟兮三字就会碎掉,就会崩溃,就会被摧毁,就会再不存在!而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不,不能,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一念至此,双瞳一下子变得坚决了起来,所有悸颤的、软弱的、犹豫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褪去,剩下的,唯有冰凉一片。
  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回头。或者说,从七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从她选择成为万俟兮时起,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无法回头。
  ——而所有的传说里,那些在最后时刻心软,回了头的人们,都没能重返人间。

  悲喜缠绵

  万俟兮的手朝炉上一招,药罐直飞而起,落入她手中。一旁的谢思瞳不禁惊呼出声:“小心烫——”
  万俟兮恍未听闻地重新倒了一碗药,然后将药罐掷回,稳稳落到小火炉上。
  谢思瞳紧咬着下唇,眼中泪光闪烁,跟着一起哭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会令她觉得如此悲伤,尽管没有看懂,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是感觉到了,空气里充盈着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味道。
  而那味道的名字,叫做痛苦。
  就在这时,万俟兮开口了:“谢二小姐,谢谢你陪我一起过来,现在,请你出去一下好吗?”
  她的声音里有着古怪的语调,仿佛不可违背的命令一般,谢思瞳虽然心中满是疑问,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乖乖转身下楼去了。
  窗外的铜铃声于此时变得清晰起来,一下一下,似催促,又似在宣告某种隐隐然的错误。
  万俟兮捧起碗,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俯下身,吻在沈狐的唇上。
  沈狐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瞳仁犹如火焰,腾地燃烧了起来,疯狂缭乱。
  他万万没有料到,万俟兮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喂他药!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抗拒,万俟兮却一把抱住他,紧紧箍住他的手臂。润滑馨香的药汁自齿缝间渗入口腔,沈狐的视线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迷离。
  万俟兮就趁那一瞬的迷离,将所有药都送入他口中。
  沈狐的手指慢慢扣紧,暴雨颠覆了船只,苍雪覆盖了大地,不过是刹那之间,却仿佛已沧海桑田,老去了十年。
  他伸出手,颤颤地抓住万俟兮的胳膊。淡淡的血腥味溢散开来,万俟兮喘息着抬起头,唇上鲜血淋漓,不知是沈狐的,还是她自己的。她定定地望着沈狐,沈狐也定定地望着他,眸光交集处,已分不出是悲哀、是失望、是震惊,还是其他。
  两人都好象迷失了,表情茫然,眸色麻木。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狐忽然扬唇一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碎裂,并最终彻彻底底地死去。
  “为了逼我忘记你,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他冷笑,声音像刀锋一样刻薄,“那么,是不是只要我能忘记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突然扣住万俟兮的手,一个用力,反身将她压在了下面。那只倒霉的药碗也顿时跌落于地,哐啷碎成三片。
  “牺牲的更彻底些如何?”沈狐挑眉,眼眸深沉,此时的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嬉皮笑脸看起来虽然狡猾但于人无害的轻浮少年,变得说不出的危险,说不出的冷酷。
  万俟兮的手被他扣着,由于发烧而虚弱的身体忽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心脏顿时恐惧的抽颤了起来。
  沈狐眯起眼睛,伸出一根食指,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放到唇边伸舌舔了一下,笑得越发的残忍,残忍中却另有抹逼人的伤痛,像把利刃,割开她的同时,也在割伤他自己,“很害怕?怎么像你这种狠心无情的女人,也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害怕吗?”
  一股恨意自墨黑眼底涌起,他突然两手一分,只听嘶的一声,万俟兮的衣领被生生撕开。未待她有任何反应,沈狐便猛地侵向她,深深吻住她的唇。
  她感到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但在疼痛中又有种难言的悲伤和迷茫,令她滋生某种错觉,像是从极高的悬崖上掉了下去,四周浓黑,没有一丝光亮,而那深渊没有底,因此这晕眩的失重感与痛苦便不会停歇,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纠缠下去……
  沈狐离开她的唇,沿着弧线优美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把某种情绪印烙在她的肌肤上,分明是在存心伤害,却又像是最后的绝望挣扎,既痛苦,又依恋;既怨恨,又痴迷……形似癫狂,反反复复。
  万俟兮一动不动,任由他为所欲为。视线越过屋顶,飘向墙壁的那一头,碧棂窗紧闭着,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依稀凌乱。
  裸露的肌肤因接触到冷空气而起了一阵寒栗,肢体交缠,一半火热,一半冰寒,整个人像在水深火热之间游走,极尽煎熬。
  突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到了她的锁骨处。
  紧跟着,第二滴、第三滴……
  与此同时,沈狐不动了。
  那些激烈的、肆虐的、悲伤的动作,在瞬间停止。
  万俟兮有些呆滞地收回视线,看见沈狐的头停在离她胸口半尺左右的空中,而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是自他眼中滴落,为风一吹,变得冰凉。
  他哭了?
  原来……张扬放肆、意兴风发的沈狐,也是会哭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痉挛般地松开,又握紧,沈狐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样,“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你的心真的是铁石做的么?”
  万俟兮木然的脸上有着凝郁的表情,像一潭千年幽湖,已经结冻成冰,哪怕春风吹得再美再绿,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于是沈狐的表情变得更加哀伤,眼中流泻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悲色,宛如看着一个小心呵护、但仍被打碎了的珍宝,尽是心痛,盛满忧徨。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扯开唇角,露出一个非常苦涩的笑容道:“错过了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后悔啊……”
  万俟兮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沈狐慢慢松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刚起到一半,目光涣散,药性发作,整个人就啪的倒回了床上,刚好倒在她身边。
  “对不起……”耳边传来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弱似叹息,沉如千斤。
  万俟兮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疼,像被针刺着似的,生疼生疼,然后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凉凉滑过脸颊,落进枕头里。
  真是一笔孽缘。
  而所谓的孽缘,从来最诱惑也最脆弱。
  *** ***
  一夕夜雪大地白。
  窗外院里的那株梅花,开了。
  苏姥姥端着药粥进屋时,顺手折了一枝,插入瓶中,再把瓶子摆到床边的小几上。
  万俟兮咳嗽不断。
  苏姥姥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忧心忡忡道:“你的病又重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都怨我不好,当初非要你答应沈将军的请求,逼着你来。”
  “劫数……本就是逃不过的。”万俟兮勉强支起身,看着瓶里的梅花,黯淡的眼睛总算有了点神采。
  苏姥姥不甚哀伤地望着她,虽然苍老却颇为清亮的眼中有种洞悉的明了,轻叹道:“听沈府的丫头说,沈狐服了公子每日命人送去的药后,虽然还没苏醒,但脸色已经好看了很多。孔老夫人一直在彻查究竟是谁给她的宝贝孙子下毒,但始终没有半点头绪,这阵子的将军府,也真是个多事之冬。”
  万俟兮淡淡地哦了一声,神色漠然,似乎对此事完全不感兴趣。
  苏姥姥只得结束这个话题,另从袖中取出本深蓝色的小册子道:“还有,公子你要的资料已经到了——题柔、掬影姐妹,本名张艳、张华,韩城人士,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七年前病死,靠母亲为人织补衣衫度日,三年前一场洪水,冲毁了她们的家,迫于无奈只得来陌城投奔舅舅……”
  万俟兮皱眉,喃喃道:“那就是说,她们并没有在此事上撒谎……”
  “是。沈府下人们对她们的评价是:姐姐温顺善良,有点胆子小,谁都不敢得罪,很乖巧听话;妹妹则性子傲,不爱搭理人,喜欢独来独往,风评不及姐姐,至于她和宓允风的关系,确实是有点暧昧。”
  万俟兮目光一闪。
  “据说宓允风今年三月从天阁来到陌城看姐姐,本是住在沈府的,留宿期间,由掬影负责伺候其起居,但有一天凌晨,下人无意中看见掬影脸色难看的从宓允风房中出来……”
  万俟兮想起那天掬影被扯断的半截衣袖,还有宓允风沮丧的表情……难道他们两个真有私情?
  “宓夫人对此极为恼怒,遂以‘即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久留’为由,将他谴走。不想宓允风反而在城西买了房产,定居陌城。宓夫人本来非常喜欢掬影,但自那之后,便对她疏淡了许多,且弟弟来府时,总找理由将她谴开,不让他们两个有机会单独相处。”
  “为什么反对他们两个?”
  “不知道,大概是认为掬影只是个丫头,配不上自己的弟弟吧……”
  万俟兮以手搭额,忽问道:“宓允风今年二十六岁,是不是?”
  “是。”苏姥姥见她神色有异,便道,“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么?”
  万俟兮凝眸深思,缓缓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二十六岁、家境富有、相貌英俊的男人……为什么还不娶妻成家?”
  “这个……”苏姥姥答不上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从半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苏姥姥连忙上前取下鸽子腿上的信卷,展开一看,顿然变色。
  “公子。”她压低嗓音,非常严肃地说道,“已经查到麟趾镯的下落了!”
  “哦?”
  “博雅斋在五日前到了一批秘宝,其中一件就是麟趾镯。而据蔡老板说,卖这只镯子给他的人,是……”苏姥姥抿了抿唇,犹豫着吐出那人的名字,“沈狐。”
  她本以为万俟兮会吃惊,谁知她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一般,悠然道:“消息确实么?”
  “蔡老板得知那是将军府失窃的镯子,且公子又正在调查此事后,心中害怕,已派当时做这笔交易的下属李掌柜连夜将麟趾镯送回,现在路上,不日便到。其中原委,待李掌柜到后,就能一清二楚。”
  万俟兮轻扬唇角,不置可否道:“只怕是他到后事情反而更加复杂,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苏姥姥惊讶道:“公子何出此言?难道,公子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万俟兮伸手将瓶里的梅花拔了出来,指尖轻摩而过,嫣红的花蕊,碧绿的扳指,两相映衬下,显得她的眼睛,墨玉般黑亮,流转着无尽的智慧之光。
  “姥姥,为什么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沈将军却依旧留在京城不回来呢?”
  苏姥姥一怔:“难道不是朝中有事走不开?”
  “如果你在半百之际又得一子,你会放任母子俩就这样孤零零无依无靠地待在府里,连个正式的名份都没有?沈沐虽是武将,但素以足智多谋著称,不要以为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苏姥姥如梦初醒道:“的确,沈将军不是那种外面用兵如神,家里万事糊涂的人。那么依公子看,他对此地发生的一切听而任之、袖手不理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这个答案就到等那只镯子来告诉我们了。”
  “咦?”苏姥姥满是迷惑,还待再问,万俟兮却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连忙将药粥端到她面前,“公子,吃药吧。”
  万俟兮勉强吃了几口,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沈府的一名婢女连门都没顾的上敲,直接飞奔而入,雀跃道:“璇玑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少爷醒了!阿四少爷醒了啊……”
  一口粥就那样呛入气管,万俟兮顿时咳嗽地更厉害了。
  “太夫人和宓夫人看见少爷醒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所以宓夫人让我来请公子,是不是还得再诊断一下……”那名婢女说到这里,看着脸色苍白、咳嗽连连的万俟兮,面露难色道,“可是看公子现在这个样子……”
  万俟兮用一块手帕捂住自己的唇,低声道:“请转告夫人:四少既已苏醒,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请一般的大夫为他调理即可,待我身体好些,再去看望四少。”
  婢女见她确实病得极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去禀话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万俟兮道:“姥姥,从现在起,将门关紧,无论什么人求见,都说我病得很重,一概不见。”
  “是。”
  “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万俟兮的视线没有焦距地飘往远处,眉眼间多了几分悲哀,“派个可靠的人去宓府……帮我……扫墓。”
  苏姥姥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廿三了么?”
  十二月廿三,宓桑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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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至情至性谢忘机】


  失其执念

  当第一枝梅花在清芷园内俏然绽放时,彤楼里的沈狐,醒了。
  当时婢女吟鸾正在打扫房间,擦完桌子一转身,就看见床上的少爷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视着自己,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更令她震惊的是,少爷居然一脸茫然地环顾着自己的房间,开口第一句话说的是:“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手里的抹布就那样啪地掉到了地上。
  其后,老夫人和夫人闻讯赶来,围在床前,问长问短的,一时间倒也没察觉到有何异样,直到一个小丫鬟提了一篮的梅花带上楼来,沈狐见到梅花,眼睛一亮,问道:“哪来的梅花?”
  那小丫头笑嘻嘻地答道:“少爷不记得啦?清芷园那儿不是有株梅树吗?”
  “那株树去年不是冻死了吗?”
  “本来是死了的,但今年又活过来啦!洛儿姐姐她们都在说,肯定是因为今年来了位贵客的缘故,老天知道璇玑公子喜欢梅花,为了讨他欢喜,特地让死树复活,开出花来添个景儿!”
  沈狐咦了一声,惊诧道:“贵客?”
  宓夫人含笑道:“那梅花倒也知人意,是该好好谢谢璇玑公子,若非他为四儿解毒,我们这会儿还不知该愁成什么样子呢。”
  沈狐迷惑道:“解毒?我中了毒?”
  孔老夫人惊讶道:“四儿,难道你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中毒的,又是谁对你下毒的了?”
  沈狐皱起了眉头,还没答话,先前去请万俟兮的婢女回来了,走到宓妃色身边道:“夫人,璇玑公子让我转告夫人:少爷既已苏醒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请其他大夫调理即可。婢子看他病得很厉害,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大概是真的没办法现在过来了。”
  宓妃色惊道:“他没事吧?”
  孔老夫人则不冷不热道:“放心,他不是精通医术吗?伤风感冒这点小病不算什么。”
  宓妃色担心道:“不管如何,贵客在我们家病倒了,终归是我们照顾上的疏忽。我这就去看看他。”没走几步,扭过头,“对了,四儿你要不要一起去?顺便拜谢一下他的救命之恩。”
  孔老夫人这次倒没有反对,点头道:“嗯,是该去看看,免得说咱们沈府家大没规矩,失了礼数。不过四儿这会儿刚醒,还是等休息足了再去也不迟。”
  沈狐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看宓妃色,迟疑道:“你们在说的……是那位璇玑公子吗?”
  在场所有人全都张大了嘴巴。
  沈狐又问:“就是号称断案天下第一家的万俟世家现任族长万俟兮?”
  “四儿,你没事吧?这不是明摆着的……”宓妃色还没说完,沈狐已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过床旁的外套,边穿边道:“太好了!如果真是那位璇玑公子的话,我现在就去拜谢他!小妈你也真是的,这么精彩的人来了我们家,也不早点告诉我,要知道我可对他仰慕已久了!”
  宓妃色愣愣地看着他穿衣服,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一头雾水,“四儿你……不会是又想玩什么吧?”
  自从万俟兮来到边关,四儿便对他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兴趣,整天粘着他,下人们都打趣说,四少这回算是遇到命里的克星,总算出了个管得住这只调皮狐狸的主了。可这会儿,他大病初愈,却一副完全不认得万俟兮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
  除了他又在耍花样想捣蛋外,她实在找不出第二种理由。
  沈狐茫然地眨着眼睛,“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可是你不是早就见过璇玑公子了吗?”
  “别说笑了。”沈狐笑了,眼睛弯弯,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我与万俟兮素昧平生,怎么会见过呢?小妈你肯定是记错了。”
  宓妃色与孔老夫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吟鸾,你来跟少爷解释。”
  “是。”吟鸾上前几步,口齿相当伶俐,“少爷昏迷了太多天,这会儿刚醒,想必是有些记不清楚了。万俟公子是十日前来陌城的,在洛镇的杏子林那遇到了少爷你,顺便带你一块儿回来了。然后就一直住在咱们府里。少爷你五天前不知怎的身中一种叫‘薄幸草’的剧毒,又赶上钟大夫不在,幸亏,万俟公子知道这种毒,所以就给公子解了。”
  沈狐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她说的都是天方夜谭,完全听不懂。他的表情不似假装,众人看在眼里,更加不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少爷是得了……失忆症?!
  孔老夫人一把抓住沈狐的手,急声道:“四儿啊,你可别吓奶奶啊!”
  沈狐脸上奇异之色一闪而过,似茫然似苦恼又似想起了些什么,轻轻推开孔老夫人的手,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径自下楼。
  宓妃色连忙跟着他,边走边道:“四儿,你究竟是怎么了?真的……一点都不记得璇玑公子了吗?那么其他人呢?”
  沈狐偏头思索,但很快皱眉,伸手捂住自己的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我的头很疼……”
  宓妃色吓得花容失色,莫非真的是后遗症?毒虽然解了,但却毁损到脑子?若真是那样,可就糟糕了,将军回来后还不知会怎么生气呢!不行,得快去找万俟兮不可,只有他熟知那种什么薄幸草的毒,自然也就只有他能解决这件意外事件!
  就这样两人走到清芷园前,但见门窗紧闭,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而门前,雪清浅,红梅妖娆。
  沈狐在门前三丈处止步,静静地望着紧闭的门:清芷园……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清芷园,只是个普通的豪华客房,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有客来到时,这里总是灯火通达、歌舞喧嚣;而今,虽然也住着一位贵客,却冷冷清清,宛如一位冷淡的美人,散发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不欢迎凡夫俗子的打搅。
  只不过是换了名住客,却使整个空间都起了这么巨大的变化……璇玑公子,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究竟会是怎么个神奇模样?
  沈狐忽然觉得自己的嘴巴有点干,心跳也开始加快,就像一个装着稀世珍宝的神秘盒子,即将在他面前打开,里面的东西究竟是否如传说般精彩绝伦,令人忍不住就充满了幻想与期待。
  “沈狐特来拜谢璇玑公子救命之恩。”他对着门拱手,行了一礼。
  屋里沉寂了好一会儿,然后房门无声滑开,走出来的,却不是万俟兮,而是苏姥姥。她嘘了一声,放低声音道:“公子刚睡下了。这几天尽是咳嗽,根本没合过眼,好不容易才睡着,所以两位还是请先回吧,待公子病好点了,再亲自过去相见好吗?”
  她说得虽然客气,但态度极为坚决,宓妃色见状只能作罢,彼此又说了一番客气话后才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沈狐异常沉默,宓妃色几次想问,又不知该从什么地方问起,正在欲言又止之时,一碧色衣衫的少女自小径那头翩然走过,她瞧着眼熟,于是开口唤住:“站住。你……不是新来的婢女小瞳么?”
  碧衣少女扭过头来,看见沈狐,当即展颜一笑:“小狐狸,你的病好啦?”
  宓妃色见她言行举止间全无一个婢女对主子该有的敬畏,不禁皱眉不悦道:“你叫他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还有,为什么不穿统一的侍女服?”
  “这个……”谢思瞳咬着嘴唇有些想笑,冲沈狐皱了皱鼻子道,“喂,别愣着啊,快把我的身份来历告诉你小妈,否则我可就糟糕啦!”
  谁知沈狐一脸陌生的看着她,慢吞吞道:“我……认识你?”
  谢思瞳嘟起嘴巴,嗔道:“喂,你还玩?”
  “我……真的认识你吗?”
  谢思瞳的笑容开始有些挂不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奇道:“你撞坏脑袋了?说什么怪话哪!我拿刀追杀过你,我们之间仇深似海,你可不会都忘了吧?”
  “你是……”沈狐眼睛一亮,“娉婷的妹妹!”
  “哼,总算想起来啦?”
  “你姐姐跟我说过你……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谢思瞳吃惊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将头偏向宓妃色道,“他没事吧?真的撞坏脑子啦?”
  宓妃色自己也是不明所因,又如何能回答她的问题。
  沈狐转动眼珠,突然一把抓住谢思瞳的胳膊道:“跟我来!”
  “等等,去哪?还有这究竟是……”谢思瞳还想追问,沈狐已拖着她丢下宓妃色飞速离开,穿过另一条碎石小径,一口气跑到中心湖边。
  湖水已经冻结成冰,树叶也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令他滋生某种错觉:似乎曾经有个人靠在桥上喂过鱼,然而,那场景不过一瞬间,很快地从脑海里掠了过去。
  谢思瞳摔开他的手,挑起眉毛道:“喂,人家跟你不是很熟的,干什么这么拉拉扯扯的!还有,你究竟在搞什么鬼?不是说宁可死也不喝那药的么?最后还是喝啦?哼,我就知道,你怎么敌的过万俟兮,他让你喝药,你就乖乖得喝……”
  沈狐很慢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宁可死也不喝解药?”
  谢思瞳呆了一下,见他神色凝重全无平日里的轻浮,不由自主也收起玩笑心态,正色道:“你……没事吧?”
  沈狐垂下眼睫,半响,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身体没有异样,但却隐隐觉得好象少了点什么东西……”
  “啊?”
  “比如说你,我完全不记得你;还有璇玑公子,我与他根本是素昧平生,没有印象,但每个人都说我认识他……我记得自己明明离家出走,在外面闲晃,想等父亲气消后再回家,但一觉醒来,却已经躺在房间的床上了。”沈狐说着,痛苦地捧住自己的脑袋,呻吟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我昏迷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全不记得了?”
  谢思瞳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你、你别这样……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会不记得我们,大概只有万俟兮能、能那个解释吧,总、总之,你先冷静,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真的么?”沈狐抬起头,用一双清澈如水晶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
  谢思瞳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好奇怪,分明是那么纯净的瞳仁,为什么她却有种上当了的感觉?偏偏有着清澈大眼睛的沈狐还继续一脸白痴状的追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解决么?”
  “应该……可以……吧……”谢思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非常阳光非常灿烂地回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开心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难怪我从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时起,就莫名的喜欢你!你一定会陪我一起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对不对?一定能把丢失的记忆找回来的对不对?我信任你!”
  ……她这就成了好人了?而且还是在沈狐的眼里!谢思瞳闭上眼睛,绝望地想:老天啊,你这是要惩罚沈狐还是惩罚我?原来那个狡猾奸诈的沈狐已经够难缠了,但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却更加让人受不了啊!!
  为什么某种预感已经在暗示告诉她前方有个大陷阱,自己却还跟中了邪似的、毫无抵抗能力的跟着这只小狐狸往里面跳呢?
  天啊,谁来救救她吧……
  *** ***
  第一场冬雪随着这几日气温的回升而逐渐消融,屋宇和地面又恢复了以往的干燥。
  有婢女来通禀宓妃色:万俟公子的病好些了,据说可以见客了,故而请她前去一聚。当宓妃色赶至赴约之所时,看见万俟兮坐在湖边的一把椅子上,静静地凝望着结冰的湖面,一袭白狐披风包裹着他消瘦的身躯,比之初见时,要憔悴了许多。
  这位名斐天下的翩翩公子,竟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猫子,真是令人想象不到。
  她心里虽那么嘀咕,但嘴上还是客气的很,一走近了便嫣然道:“正想去看望公子,可巧公子这就好了。我让人从京城捎了盒最上等的千年人参来,公子大病初愈,正需多多进补呢。”
  “夫人客气了。”万俟兮伸手指向身旁的另一张空椅,示意她坐下。
  宓妃色环视了下四周,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约她在此相见,对着个大湖吹冷风,还嫌病得不够重么?
  万俟兮拢紧披风,将自己裹地更加密实,然后道:“姥姥,我与夫人有话说,你去把风,莫让任何人靠近打搅。”
  “是。”苏姥姥躬身退离了十丈远。
  宓妃色见他连心腹老仆都要谴开,看来说的必是极机密之事,难道……题柔的事有进展了?
  自万俟兮来到沈府后,就发生一连串离奇事件,先是沈狐病倒,接着他自己也病倒了。她嘴上虽然没有催促,但其实心中别提有多着急:将军虽然现在人在京城,但指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他若一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因此,还是得在将军没回府之前,赶快把此事解决掉!
  想到这里,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把冷汗,变得有些紧张。
  “夫人。”万俟兮柔声唤了一句。
  她立刻应道:“是!”停一停,补充,“公子有话但请直言。”
  万俟兮望着远处,悠悠道:“夫人真的考虑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了么?“
  “我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
  “我来沈府那日,夫人的话里透露了两个信息:第一,你要找回镯子;第二,你要除去题柔……我没理解错夫人的意思吧?”
  宓妃色的眼神顿时变的尖锐了起来,定声道:“是。你没理解错。”
  万俟兮沉默了一会儿,道:“嫉妒与憎恨,从来都是导致悲剧的两大魁首。夫人真的确定,非要除去题柔不可么?”
  宓妃色一下子站了起来,抿起唇角,神色虽有不悦,但依旧和婉地说道:“我知道公子是聪明人,所以才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你。公子如果想劝我,就不必了,我不会改变主意;如果公子觉得有悖良心,不愿帮忙也没关系,我可以另找别人。据我所知,万俟家的家规中有一条:不得泄露雇主秘密。想来公子虽不帮我,却也不会拦阻我,对不对?”
  万俟兮的眼睛在闪烁,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看起来非常悲伤,全身都流泻出一种深邃的无奈。宓妃色的心颤了一下,放软声音道:“公子是明白人,其实争宠夺权这种事对大户人家,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族来说,根本是司空惯见,不足为奇。不欺人就会被人欺,尤其是我们女人,所有的身份地位,都得看你嫁的这个男人宠不宠你。我是商人的女儿,一出世便低了别人几分,无论怎么漂亮怎么能干,都只有给人做小的份,为了立足脚,我付出的心血比任何人都多,眼看我就要成功了,偏偏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有了我丈夫的骨肉,你叫我怎么办?”
  万俟兮讷讷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公子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的悲哀!论才貌论体贴我哪点比屈锦差?就因为我出身不及她,所以我只能做小,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而题柔呢,只是个奴婢,比我更不如,只因为怀了将军的孩子,就能一步登天!我不甘心,公子,我不甘心啊!叫我怎能不嫉妒,怎能不怨恨?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一辈子,究竟都是在为了什么啊……”宓妃色一拳锤在柳树的树干上,掩面痛哭了起来。
  万俟兮眼中的悲色又浓了几分,最后轻轻一叹,道:“我不是卫道士,我无法评价你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夫人,整个事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也许一切纠缠到最后,受伤的人会是你,你会比现在更痛苦十倍、几十倍,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吗?”
  宓妃色蓦然转身,盯着他道:“你……知道了什么?”
  万俟兮终于抬起头,回视着她的目光,缓缓道:“我已经知道了夫人为什么会嫁给沈将军的真实原因,并且……我相信,知道这件事的外人,不只我一个。”
  宓妃色的脸刷地变白,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想告诉夫人:镯子我已经找回来了,夫人如肯就此作罢,我可以让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但夫人若执意要排挤题柔,对她做些什么的话,那么夫人的秘密就保不住了,到时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能预料。”万俟兮的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诚恳,“比起为一个已成悲剧的案件收拾残局,我更希望能在悲剧还没有发生之前,将它挽救。夫人是宓桑的表姨,算来也是我的亲戚,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见你遇到不幸。”
  宓妃色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身子摇晃了几下,沿着树干滑落于地,颤声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来没有。”万俟兮说这句话时,舌底泛起的不仅仅是苦涩——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性别的秘密这回借用最不堪的方式算是暂时保持住了,然而,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
  这种痛苦,经历一次已是遍体鳞伤、万劫不复,又如何经历的起第二次?!
  “我、我……”宓妃色的手在哆嗦脚在哆嗦整个人都在哆嗦,突然一把抓住万俟兮的袖子,嘶声道,“还有谁?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万俟兮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然而,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宓妃色慢慢地松开手指,脸色惨白如纸,垂头低声道:“我、现在收手……真的还来的及么?”
  万俟兮很严肃的回答:“是。我向你保证。”
  “那、那么……”眼看她就要答应,眼看一切邪恶的、堕落的、悲哀的、痛苦的故事就将在此刻结束时,一个声音突然从湖的那边传了过来——
  “喂,你烦不烦啊,很没事情做么?干吗老缠着我!”

  归其心田

  万俟兮和宓妃色双双抬头,只见谢思瞳和沈狐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端,两人拉拉扯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谢思瞳扭头,眼睛一亮,欢喜地叫道:“万俟兮!”然后飞快地奔了过来。
  苏姥姥迟疑着,不确定该不该拦阻,就在那一犹豫间,谢思瞳已越过她跑到了万俟兮面前,笑道:“你的病好了么?听沈府的丫鬟们说你这几天病得很重,连床都起不来,我好担心啊!幸好你现在好了,都可以出门坐在这儿了。不过风这么大,你不冷吗?”
  万俟兮没有看她,目光穿过她的肩膀,落到了随她而来的沈狐身上。
  沈狐的视线本来全在谢思瞳身上的,意识到万俟兮的注视,便转过脸来,眸光在空中那么一交错——
  分明没有任何声音,万俟兮却仿佛听见一阵山崩地裂、碧海潮生,红尘就那样流转了一千年,再回首,已非当时身。
  沈狐弯起唇角,朝她笑了一笑。
  这一笑,映入她眼中,本是熟悉的眉眼,却有了全然不同的神态,变得异常疏离。
  沈狐拱手道:“璇玑公子万俟兮么?久仰大名。”
  “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曾经是那样的相逢,两个人的初见,在今日重演了一遍。而这一遍,一切都已变得截然不同。
  万俟兮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下去,淡淡道:“四少有礼。”
  一旁的宓妃色背过去擦掉脸上的泪痕,再转回身时已恢复了镇定,开口道:“四儿,你们在做什么?”
  谢思瞳不耐烦道:“我也真想知道他想干什么呢,整日的就跟着我,也不嫌烦!要不是为了等万俟兮,我早就回家去了!”
  “等万俟公子?”
  谢思瞳嗯了一声,主动绕住万俟兮的胳膊道:“我跟他约好了,等这的事情终了,我就跟他一起回京城,由他送我回家!”
  沈狐脱口而出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谢思瞳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又羞又恼道:“谁管你了,爱怎么怎么的!我跟你可没任何关系,你不要胡乱说!”
  “你姐姐是我的红颜知己,你姐夫是我拜把子兄弟,你跟我怎么就没关系了?如果你要回京,我也要跟着去,反正我也没去过京城,正好长长见识!”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
  “无赖!”谢思瞳跺了跺脚,眼圈都快红了,转向万俟兮道,“万俟兮,你快管管他!他、他、他欺负人!”
  沈狐嘻嘻一笑,“我欺负你了么?我只是要跟你一起去京城而已。总之你去哪,我也就去哪,你逃不掉的!”
  谢思瞳涨红了脸,这回可连个你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你们两别斗嘴了。四儿,既然来了这,就让万俟公子给你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记得昏迷前的事了。”宓妃色心中沉郁,也实在没心情再看这两人打情骂悄,当下将一个留下,另一个支走道,“还有谢姑娘,你既是谢尚书的女儿,又是四儿的朋友,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客人,不能再住婢女房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客房。”
  谢思瞳正巴不得离得沈狐越远越好,连忙道:“好,谢谢夫人啦!那个,万俟兮,我待会再来看你。”
  沈狐还想跟着她,宓妃色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沉下脸道:“你给我老实在这待着!没看完不准起来!”
  “小妈……”沈狐委屈抗议。
  宓妃色没理他,看着万俟兮,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个头,便转身去了。
  苍凉的风景映衬着她的背影,也已是几多愁绪、人易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非得已。
  比如宓妃色对题柔……又比如她对沈狐……
  想到这里,万俟兮转眼看向沈狐,沈狐也正含笑看着他。只是,这次的凝视里,虽然也有好奇,却已经远不及从前浓郁。他……对她的兴趣,减弱了许多呢……意识到这点,心中不知是酸涩,还是释然。
  万俟兮深吸口气,极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不受情绪的波动,然后开口道:“四少,请把手伸给我。”
  沈狐乖乖地将手搁到椅子扶手上让她把脉。
  脉象平和,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让他忘记自己。于是忍不住又怔怔地看着那张钟灵毓秀般干净漂亮的脸,想着他笑、怒、装傻和撒谎时的样子,一幕幕,如烙心头,清晰如斯。
  “万俟兄,听说小弟中的是种叫‘薄幸草’的毒?”沈狐忽然问她。
  万俟兮的睫毛颤了一下,垂下眼睛道:“是。”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毒。”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没听说过,不足为奇。”
  “这种毒除了会让人死以外,是否还会有其他症状?”
  “其他症状?”
  沈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比如说,会失去一部分记忆……”
  她早就知道他会来追问。毕竟,他只是失忆,而不是变傻,以他的聪明,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固执,不得个答案,他怎会甘心?
  万俟兮缓缓站起,负手走至湖边,幽幽道:“日出雪弥,风吹叶离,雨坠湿衣,水过尘涤……这世上,最无辜的,即是薄幸。故而,中毒者只有两个选择:死,或是遗忘。”
  “那么,我忘了些什么?”
  “不知道。”
  “我会恢复记忆么?”
  “不知道。”
  “如果知道忘记了什么,也就能够想起那段记忆了吧?”沈狐的声音在身后轻飘,和着风声,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不知道。”依旧是这三个字的回答,固执得任性,任性得苍白。
  左臂突然被人抓住,回头,只见沈狐眼底有着难掩的焦虑与疑惑,还有浅浅的试探与执著:“我们之间发生过些什么,对吧?”
  万俟兮的瞳孔开始收缩。
  “我感觉的到,我对你……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万俟兮扬了扬眉毛,“你认为呢?你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冷冰冰的表情。
  沈狐呆了一下,只得尴尬地松开手,低声道:“我不知道,所以才想问你……我们是朋友,对吗?”
  万俟兮有些发怔,又有些恍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沈狐吗?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幅单纯的仿若不谙俗事的表情?为什么他不如以往那样邪气而狡猾的对她笑,说着假假真真虚虚实实的嚣张话?
  如果是以前的沈狐,他是不会说“我们是朋友吗”这样的问句的,而会自信满满唇角含笑的大声宣布:“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他……变了……
  而使他变得不再像他的那个人,就是她。
  一股痛意就那样从指尖涌起,如藤蔓般缠绕而上,将整个身心都纠绞束缚。“不,不是。”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几近血淋淋的声音答他,“我从来不交朋友,也不需要。”
  这般残酷无情的回答,要是以前的沈狐听了,会做何反应?会伤心吗?会难过吗?还是,会继续嬉皮笑脸地纠缠着她,直至她冰消雪融?
  不……不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然而,这潜伏在心底的、隐隐不安的情绪,又是什么?是……期待吗?
  沈狐他,会如何回应她的冷漠呢?
  “哦,是这样啊。”
  轻飘飘的声音一经传入耳膜,万俟兮的心猛然一震,然后就慢慢地、一点点地,往那无可救赎的深渊坠落。
  哦,是这样啊……原来,这就是沈狐的回应。原来,现在的他,惟一会用来回应她的冷漠的,就是同样的冷漠。
  唇边,勾起一抹弯弯的弧度,是苦笑,比鸩毒还苦还涩的苦笑……孽,这是怎样的一笔孽啊。
  万俟兮轻轻地摇了摇头,吸了口气道:“是的,就是这样。关于你中毒期间的记忆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不过,并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即使得到了答案也不意味着就是幸福。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
  “幸不幸福我想应该由我自己来判断,谢谢阁下的忠告。打搅了,告辞。”沈狐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后,疏冷的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变得越来越模糊。
  万俟兮定定地望着湖面,湖面坚硬冰寒,然后,一点点潮湿、一点点雾气,便从与湖面一样坚硬冰寒的眼睛里升了起来。
  “错过了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后悔啊……”
  这个少年爱过她。
  这个少年爱过她……
  而今,诗已残,酒堪尽,雪融无痕迹。
  *** ***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趾镯,词出《诗经·南周》,赞誉贵族子孙繁衍,才贤如麒麟之足,诚实仁厚。
  而今,这对引发一切事端的镯子就摆放在书桌之上,水晶灯罩里透出的灯光直将它的每个部分都照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死角。
  镯身雕琢成凤凰的样子,头与尾部巧妙相衔,翎翼处镶有水滴状宝石,凤凰的眼睛则是两颗圆润晶莹的南海檀珠,再加之五色天石本身的色泽,轻轻拿起,便流光溢彩,绚烂之极。
  万俟兮放下镯子,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静静地望着立在堂中的中年男子,目光轻淡,却又充满探究之意。
  身穿蓝色绸衫的高瘦男子垂下头,极力想表现得镇定些,但微颤的手指依旧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一旁的苏姥姥看在眼里,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万俟一族还真是“恶”名在外,只不过是回个话而已,居然就怕成这个样子。
  万俟兮抚摩着碧玉指环,开口道:“李掌柜。”
  蓝衫男子顿时整个人一悚,连忙应道:“是是,璇玑公子有何吩咐?”
  “请你将当日收购此镯的情形详细的说一遍。”
  “是是。”李掌柜想了想,讲述道,“小的是博雅斋边塞十六州分号的总掌柜,平日里都只在‘白雀楼’里待着。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便命伙计早早收铺关店,正跟帐房先生在核算帐目时,听见外面有人拍门。”
  万俟兮扬眉道:“哪天晚上?”
  “呃……是这个月初三。”
  万俟兮嗯了一声,不再问话。
  “伙计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身穿斗篷的人,说有宝贝要卖,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伙计便放他进来,我问他是什么宝贝,他拿出一只被雨淋得湿嗒嗒的包袱,包袱里装的,就是这对镯子。”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是。我当时见这对镯子如此宝贵,而那人却从头到脚都裹在斗篷里,连脸都看不太清,神秘兮兮的,怕货来源不正,不太敢收。那人看出了我的担虑,便哈哈一笑,将帽子翻开,我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沈四少爷!”
  苏姥姥插话道:“你认得沈狐?”
  李掌柜笑了笑道:“像做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睛得亮,边塞十六州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得认识,这样一来,门路自然也就宽了。再加上沈四少爷这种出手大方又爱享乐的富家少爷,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顾客……因此一看见是他,我便放心了,只道是富家少爷们为了互相攀比炫耀,用金如土,一时间手头不方便也是有的,他们大多都是从自个家里拿了东西来卖,即使被家人发觉,也最多一通责骂,决计不会牵扯上什么官司。于是就心安理得的收了这副镯子。”
  苏姥姥道:“买了多少钱?”
  “三千两银子。”
  “这笔买卖真是不错。”
  李掌柜哭丧着脸道:“老夫人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要知道这镯子是沈府的镇府之宝,是主母当家的象征,打死小的也不敢收这镯子呀!唉唉唉,四少爷这回可是害苦我啰!”
  苏姥姥见话问的差不多了,又见那李掌柜双眼布满血丝,想必是连夜骑马而来,也该让人家下去歇息歇息时,万俟兮却继续问道:“你们蔡老板还好么?”
  “托公子的福,我们老板最近还算安好。”
  万俟兮拿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表情随意,“他的事情解决了么?”
  李掌柜微一沉吟,答道:“老板没说,他自有他的主意,有些事我们下人也不方便插嘴。”
  “哦?”万俟兮露出惊讶之色,挑起眉毛道,“他连要与福荣斋联手,在边塞十六州再开七家分号的事都没跟你提?”
  李掌柜呆了一下,但很快笑道:“原来公子指的是这件事,这个嘛……合作尚在商谈中,应该没什么变故。”
  万俟兮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见到蔡老板请代为问好。姥姥,带李掌柜去隔壁客房休息。”
  李掌柜躬身行礼,苏姥姥上前为他打开房门,正当他的左脚跨过门槛,而右脚将抬未抬之际,万俟兮突然从书桌后飞起,右手如爪,狠狠抓向他的后颈!
  她这一击事出突然,又迅疾如电,根本毫无可避,眼看李掌柜就要手要擒来,谁知他突然手臂一长,将苏姥姥反手扣住拖于身前,如此一来,万俟兮只得硬生生的中途换招,改为踢出一旁的一把椅子,另一只手拂他手腕。
  李掌柜见那一拂看似轻描淡写,毫无力道,但如果真被拂中,只怕整条右臂都会报废,连忙将苏姥姥顺势往万俟兮面前用力一推,自己转身便逃。
  万俟兮早料他会如此,未等苏姥姥撞倒,脚尖一点,人已腾空翻起,越过两人头顶,拦住他的去路,落地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还逃的了?”
  李掌柜啪的从腰带中抽出一把软剑,迎风抖直。剑尖寒凛凛地指向万俟兮的眉心,而剑刃上的光,竟似将她的眼睛都映亮了。
  “好剑!”万俟兮虽不是崇武之人,但看见如此极品的宝剑,仍是发出了赞叹之声,继而又摇了摇头道,“可惜,选错了主人。”
  李掌柜眼中闪过一道戾色,整个人顿时起了非常大的变化。他原本像个商人,一个很老实本份的商人,但现在,已成了一名杀手,而且,还是最最残忍的那种。
  “算上你,已经是四拨杀手了。看来你的那位雇主不知道一个词叫做‘事不过三’。”万俟兮的脸沉了下去,目光竟似比他更冰冷,“真是——小看我啊……”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掠了过去。
  就那样笔直地、毫无预兆、毫无顾虑地朝那柄剑掠了过去。
  没人能形容那一掠的速度。
  更没有人能形容那一掠的残酷。
  李掌柜只觉眼前的世界突然空白了那么一刹那,刹那过后,一丝凉意慢慢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爬过来,起先只不过是条虫子,后来变成了蛇,最后成为巨蟒,眼看就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时——
  “哐啷!”
  软剑落地的声音震醒了他。
  视线重新恢复清明,他看见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立着,甚至还伸展着手臂,手里依旧握着一柄剑。
  但地上也躺着一柄剑。
  大脑僵硬了一下,继而才明白过来:万俟兮刚才那一掠,就跟撕橘皮似的活生生的将他的软剑撕成了两条!
  这是何其可怕的武功!这又是何其可怕的人?!
  冷汗一下子全挤了出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正感到绝望如山般重重压下时,却意外地看见万俟兮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头紧皱好象很痛苦。
  他受伤了?这是第一个念头。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第二个念头飞快闪入脑中,李掌柜立刻趁机转身狂奔。一旁的苏姥姥急忙去追,却听万俟兮唤道:“别追了,姥姥,你不是他的对手!”
  苏姥姥只得不甘心收步,回身去扶万俟兮道:“公子,你怎么了?伤到哪了?”
  万俟兮紧咬牙关抬起头,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抓着自己的衣襟道:“姥姥……我、我不是受伤,而是毒发……”
  “毒发?刚才那李掌柜……”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不是他……”
  智者千虑、终有一疏!
  那夜中了谢思瞳拿出的信上的毒,后来虽然毒发,但清醒后,一切都已恢复如初。她只道毒已被沈狐用什么奇妙法子解去了,没想到竟还存于体内,刚才她一催发内力,毒素便狠狠发作,令得半边身体都麻痹了。
  幸亏李掌柜忌惮她,只顾的上逃而没有趁机给她一掌,否则她必死无疑。
  “这可怎么办好呢!三小姐这会儿远在天阁,近点的又没什么好大夫!公子……公子……”苏姥姥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我没事的……”万俟兮强行将毒镇下,然后推开她慢慢走出门槛,仰起头,外面的夜空墨蓝,墨蓝的夜色投影到她的瞳仁中,便也泛出了淡淡的蓝,“放心吧,姥姥。我不会死的……为了我而牺牲掉的人和东西都太多,这条命这么宝贵,我怎么能就死在这里呢?”
  说到这里她回头冲苏姥姥轻轻一笑,带着三分飘忽三分无奈三分固执折还出一分深深痛苦:“我不能死,因为,实在……牺牲了太多……”
  她的哥哥、万俟家族无懈可击的美誉、她身为女子的一生幸福、还有……沈狐。
  为了成全“万俟兮”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人,已经牺牲了太多,她,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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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雾锁重重计中计】


  时局千变

  一钵碎冰,百片梅花。
  沈狐拈花入壶,盖上盖子,朝坐在他对面的谢思瞳眨了眨眼睛。
  谢思瞳虽然竭力想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但眼波还是情不自禁地朝那壶飘了过去,呶呶嘴巴道:“喂,你可别骗我,这么做真管用?”
  “管不管用,你等下不就知道了?”沈狐将壶放到小火炉上,火苗舔食着壶底,发出兹兹的声音。
  谢思瞳仍是怀疑,嘀咕道:“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你这分明是在煮茶,最多不过是香了点,怎么可能就会招来凤凰?”
  “你不信?”
  “不信!”
  沈狐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那,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输了的一方需为另一方做件事,无论对方要求什么,只要不违反道德良心,就一定要遵守。”
  “好!”谢二小姐想也没想就拍板!
  沈狐立刻笑了,眼睛弯弯,像只偷了三斤糖吃的小狐狸。
  谢思瞳分明看不惯他一脸的狡猾相,却又老经不起他的诱惑,明知那很可能是个圈套,还是会傻傻的往里跳。有时候真是会忍不住悲哀的问自己:难道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笨的缘故吗?
  壶里的冰化成了水,而水又慢慢地沸了起来,顶的壶盖扑扑响,梅香袭人满亭馨。
  谢思瞳托腮盯着那茶壶,有些不耐烦了:“喂,还没好么?”
  “这就好了。”
  “什么?好了?我可连只鸟都没看见!什么‘陌城有个传说,只要在雪过天晴之日取一百零一片梅花加冰一起煮,其香便会引来凤凰,可实现你最大的心愿’……骗人!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会信你的话!你……”
  沈狐忽然打断她:“你为什么不看看身后?”
  谢思瞳怔住,这才发现沈狐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盯着自己身后某处,表情复杂,有欣喜、有感慨,更有一份比风还轻比雪还浅却又真实存在的悲伤。
  她顺势回头,便看见远远的曲廊那头,一人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雪白的皮裘、乌黑的发,来的男子,风华绝代,如切如磋。
  谢思瞳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飞快的迎上前,亲昵又有点任性地叫出他的名字:“万俟兮!”紧跟着惊声道,“呀!你怎么了?”
  距离遥远不曾察觉,到得近了才看见万俟兮的整张脸都是灰的,眼睛毫无光泽,嘴唇也一片苍白——这个样子的他,从不曾见过!
  以前他虽也疾病缠身,容颜憔悴,但一双眼睛,永远明亮清润,显现出其主人超于常人的睿智、沉着与自信。而此刻,那些令人膜拜叹服倾慕畏惧的光彩通通不见,剩下的,只有死灰般的苍茫。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谢思瞳踉跄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怎么了?你的病不是好些了么?怎么会、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了。
  她生平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过类似的情形,那个人是她的祖父,而当时他躺在床上,也是这样灰的脸、这样黯淡的瞳仁,半个时辰后便去世了。
  万俟兮朝她笑了一笑,任傻子都看得出,她笑得有多勉强。于是谢思瞳的眼圈便红了起来。这是她第二次为万俟兮而悲伤,和上次一样,说不出原因。万俟兮身上似乎有种隐藏的悲剧,诱导出她的伤感因子,像看见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看见,一颗心,就那样浮浮沉沉,再难将息。
  其实她不了解万俟兮。谢思瞳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苍白荏弱的少年,默默地想:其实她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甚至一开始还以为他和沈狐狼狈为奸,恨得要死。可是后来……为什么就会为他而觉得心痛了呢?是看见他一个人在房里虚弱的切着人参的时候?是她端着药炉去彤楼看着他萧索的背影的时候?还是看见他逼沈狐喝药露出那种眼神的时候?
  多么奇怪啊,一个明明完美得什么都不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的人,却有那么寂寞的背影,和那么悲伤的眼睛。
  有传说说天神之所以完美、之所以从不让凡人看到他们的缺点,不是因为怕被凡人抛弃,而是怕凡人一旦看见那些缺点,就会爱上他们。
  那些缺点,甚至比优点更惑动人心!
  原来……如此。
  谢思瞳不自紧地抿紧了嘴唇,万俟兮的视线却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穿过她,步履艰难地走到沈狐面前。
  沈狐微仰起头,尽管还在笑,笑容却与之前已截然不同,多了几分轻佻放肆之味,“我说必能招来凤凰,这不就出现了一只么?”
  谢思瞳反驳道:“这怎么能算?”
  沈狐挑眉,“你的万俟公子是不是人中龙凤?”
  “这个……”
  “既然是公认的人中龙凤,以凤凰相喻,难道错了么?”
  “这个……”
  沈狐双手一摊,“这不就对了。我的茶香招来了这么一只大凤凰,传说灵验了,而打赌——你输了。”
  谢思瞳还待摆手争辩,万俟兮突然开口道:“是你,对不对?”
  “呃?”她一呆,什么意思?
  万俟兮直直地盯着沈狐,声音低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又问了一遍道:“是你——对不对?”
  伴随着这句问话,沈狐的笑容淡去了,他扬扬眉毛,伸手沏了杯茶,推至万俟兮面前道:“你是不是应该先坐下来,喝杯茶,再慢慢说?”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一挥手,砰地将茶打翻!茶杯落地,竟还不碎,骨碌碌地转了好几个圈,滚至她脚边,再被她狠狠踩碎。
  “不要再装了,我知道是你!沈狐,你逃不掉的……”这句话说到最后,承满哀痛,一字字,溢出皆是苦。
  谢思瞳不由自主地绞起双手,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这、这这是怎么了?他们两个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关系不是一向很好的么?
  沈狐沉默片刻,扯起唇角又笑,悠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云淡风清道:“逃?万俟兄真会说笑,我为什么要逃?”
  话音未落,万俟兮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就这么小看我,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这一路上的刺客都是你派来的!”
  谢思瞳整个人一震,倒吸了口冷气。远处有个婢女端着糕点本是要往这边走的,见此情形,尖叫一声,连糕点掉到地上也顾不得捡,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而沈狐被万俟兮抓着,依旧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麟趾镯也是你偷的!”
  沈狐摸了摸鼻子,哈了一声。
  “你还对题柔下手:她每日所喝的那副安胎药里,掺杂了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身体会越来越虚弱,随时都会流产!”
  沈狐干脆不出声了。
  “不仅如此,你还想将这一切都嫁祸给宓夫人,因为你知道她与题柔不和!”
  沈狐凝视着她,竟露出一副很有趣的样子,终于开口缓缓道:“是这样么?那么,请问理由呢?为什么?”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做?”一旁的谢思瞳也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万俟兮的手因为揪得太紧,指关节都开始发白,背上的青筋也越发的明显,她盯着沈狐,盯住沈狐,眼中盛满了愤怒、痛心、惋惜和悲伤,就像看着一块绝世美玉,以一种最吊儿郎当自暴自弃的方式碎在了面前。
  “因为他恨屈锦!他恨自己的父亲!并且恨所有长得像屈锦的女人!”
  消瘦苍白的手指,因再也承受不住那份催心裂肺的痛苦,而蓦然松开。沈狐的身子摇晃了几下,重新跌回到椅子上。
  与此同时,一片抽气声异常鲜明地响起。
  谢思瞳僵硬地扭头,便看见宓妃色、孔老夫人还有很多人站在曲廊的拐角处,错愕地张着嘴巴,满脸震惊。
  她们怎么来了?她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这下糟糕了!如此一来,事情可真的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果然,孔老夫人震惊过后,很快清醒,冲过来一把抓住万俟兮的手,挡在她与自己孙子中间,厉声道:“你在说什么?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万俟兮甩开她的手,由始至终视线都一直胶凝在沈狐脸上,丝毫没有看别人一眼,
  这种轻视的态度更加刺激到孔老夫人,她连忙转向自己的孙子急道:“四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狐的视线也没在她身上,眨也不眨地望着万俟兮,一言不发。
  孔老夫人见问两人都没用,只得转向了第三人——谢思瞳:“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谢思瞳怔了一下,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有探究,有指责,有埋怨,有各种各样的狐疑表情,可是,她她、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最后还是万俟兮先放弃了与沈狐的继续对视,转身面向众人,缓慢而清楚地说道:“我接下去要对大家说一件事,这件事也就是我此次来陌城的目的。所以,请通知所有人到大厅,沈府的所有人,一个不能落。”
  *** ***
  沈府有一个极大的、足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厅。大门处垂有厚厚的皮帘,用以挡风。
  此刻,三百余名沈府的家仆侍卫齐齐聚拢,人头撺动,都有些不安、又有些兴奋地等待着。
  虽说万俟兮应宓妃色之邀来沈府彻查麟趾镯失窃一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自他到府后,就一病不起,也没见他做过些什么事情,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多少有些失望:名满天下的璇玑公子,看来也不过如此了。
  谁知就在这时,他突然宣布有话要对大家说,还这么隆重其事的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这里,想必是案子有结果了,并且听说还跟四少有关,怎不叫人又是好奇又是紧张?
  孔老夫人见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便瞥了万俟兮一眼道:“人齐了,万俟公子有什么话,也可以说了。”
  万俟兮摇头:“不,还没有。”
  孔老夫人眉头一皱,有些想发火,就在这时,掬影扶着题柔慢慢的走了进来,众人看见这对姐妹,不由得都收起了窃窃私语,大厅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两姐妹走至万俟兮面前,万俟兮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题柔坐,底下的下人们见了,又是一阵惊讶。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浮躁,如同即将沸开的水,又如雷雨即至的密室,闷得人难受。
  万俟兮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厅重新安静下来。
  她的目光从孔老夫人、宓妃色、宓允风、题柔、掬影、谢思瞳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沈狐脸上,沉声道:“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沈狐的回应是一声嗤笑。
  万俟兮面色微变,对苏姥姥点了下头,苏姥姥会意,将一早准备好的锦盒捧了出来,放到桌上。
  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麟趾镯。
  万俟兮对宓妃色道:“夫人,请你验货。”
  宓妃色踌躇了一下,上前检验镯子,不知为何,她的表情竟不似欢喜,反而有着几分担忧。
  “这对镯子是昨夜,由一个叫李魏的人送交我手中。此人告诉我,本月初三那个雨夜,沈狐到白雀楼,只用三千两银子便把这对镯子买给了他……”
  万俟兮的话还没说完,孔老夫人已先叫了起来:“胡说!这绝对不可能!我们四儿从不缺钱,怎么会只为区区三千两银子就偷了镯子去卖?而且还卖到白雀楼那种人人都认识他的地方,他又不是傻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老夫人说的好——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万俟兮转眸,凝视着沈狐,沈狐却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对身后的一名婢女弹了记手指道:“本少爷忽然觉得肩膀酸得很,你过来替我揉揉。”
  那名婢女怔了一下,看看孔老夫人和宓妃色,又看看万俟兮,最后还是顺从地走过去替他捶背揉肩。
  下人们看在眼中,心里全都明白:这是少爷成心给璇玑公子难堪来着,不知璇玑公子又会做何反应。
  然而万俟兮半点气恼的样子都没有,神色淡定地说道:“同样是本月初三,在京城也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尚书谢诸的长女谢娉婷,在大婚前兮突然吞金自尽。大家纷纷传言说谢大小姐是为了沈狐死的,甚至,连谢二小姐也那么认为。”
  谢思瞳听到这里,脸红了,忍不住出声辩解道:“其实也不能怪我啊,谁叫姐姐她……”话未说完,万俟兮对她摇了摇头,接收到她暗示自己不要说话的信息,谢思瞳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同一天,千里相隔的两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都与同一人有关。这会是巧合吗?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应沈将军和宓夫人的委托来到了边塞。在洛镇外的杏林里,遇见了离家出逃的沈狐,并把他抓了回来。请注意:这是本案件中的第二个巧合。”
  孔老夫人道:“这有什么好巧的?”
  万俟兮微微一笑:“老夫人真的以为您的孙子是太不小心了,正好被我撞见?也许很多人都相信运气,但对我来说,人生从来没有‘好运’一说,当好运发生的时候,我唯一会有的态度就是怀疑。果然,自那时起,刺客和杀手就出现了。”
  孔老夫人气急道:“你单凭这个就指定四儿是幕后主使?”
  “老夫人可不可以听我把话说完?”万俟兮的声音一下子冰寒了几分,显得说不出的威严,孔老夫人吓了一跳,底下的话便吞到了肚子里。一旁的沈狐凑趣似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奶奶,你着什么急啊,就让她把话说完好了。我倒也很想听听,璇玑公子会编出怎样精彩的一个故事来呢。”
  万俟兮没有理会他的奚落,继续道:“第一个杀手武功一般,智谋也一般,但是,他竟然会用‘三叶糜虫’当噱头诱我上当,这点让我颇为意外。”她忽问谢思瞳道,“谢二小姐,你可听说过‘三叶糜虫’?”
  谢思瞳摇了摇头。
  “那么在场者可有人知道的?”
  侍卫中有一人迟疑的开了口:“小的……知道。”
  “请说。”
  “三叶糜虫听说是窦族人的族宝,非常厉害,也非常珍贵。”
  “为什么你会知道?”
  “小的是瑭州人,而那个窦族人就住在我们那的巫山里,平日里从不与外族人交往。”
  “不错!”万俟兮提高声音道,“边塞十六州中,瑭州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因为它本属凤国,但在三年前的乾凤大战中,苍平将军力挫敌军,凤国战败,只得割地。从此后,瑭州才成了乾国的。”
  谢思瞳迷惑道:“那跟杀手有什么关系么?”
  “也就是说,因为窦族人从不与外族人来往,所以知道他们的人不多,能知道三叶糜虫这种毒的更少。所以,那名杀手如果不是瑭州人,就是听某个瑭州人说起过这种毒。”
  “即便他是瑭州人,又如何?”
  “这是本案的第一个问题,劳烦谢二小姐记下。”
  谢思瞳虽然没怎么明白,但很听话的取了纸笔来记录。
  “第二批杀手是女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当我对她们进行逼供时,她们吐出了幕后人的名字——宓允风。”
  在场的宓允风顿时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万俟兮朝他一笑,搭住他的肩膀按他坐下道:“宓公子无需如此慌张,我知道不是你。”
  宓允风稍稍安心了些,谁知万俟兮下句话却是:“虽然那个名叫水娣的女人的确是你的情人。”
  他再次跳了起来,万俟兮则再次将他按回到座位上,“听我往下说,宓公子。”
  宓允风怔怔地望着万俟兮,嘴唇颤抖,显得非常紧张。
  “我在事后让苏姥姥帮我去查过水娣水因两姐妹的底细,很快就得到了结果:她们本是洛镇最大的青楼明香阁的艺妓,后被客人赎身,住进了城西的一幢大宅子里。而那个阔绰怜香的客人,就是宓公子。”万俟兮看着众人脸上或震惊或猜忌或鄙夷的表情,悠然道,“各位听到此处是否就觉得:那幕后之人必定是宓公子?然而,我这个人生性多疑,这么容易就查到的线索,通常来说,我也是不信的。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像是成心布设好了的,就等我去查,去得出结论一样。”
  宓允风长叹口气,紧绷的神情这才得以松懈下来,喃喃道:“是有人故意栽赃给我,幸好遇到的是璇玑公子,否则、否则在下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万俟兮道:“于是我又想,如果真是宓公子,他为什么要杀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有人嫁祸,那么对方为什么又偏偏要嫁祸给宓公子?带着这种疑虑,我等到了第三批杀手。第三批杀手叫紫衣,武功不俗,当我追踪他时,却传出水氏姐妹已死的消息,当我正要细究她们的死因时,沈狐阻挠了我。”
  沈狐目光一闪,像是想了什么事情,对给他捶背的婢女打个手势道:“行了,退下。”再看向万俟兮时,那种嘲弄的、讽刺的表情就消失了,反而变得异常静默起来。
  那一夜……
  他试探,她迂回,彼此把暧昧的戏码唱了个十足十。可是又怎分的清:究竟是设局人赢了,还是入局人赢了?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夜的尴尬与温存,万俟兮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飘忽:“谁知紫衣去而复返,最后还是落在了我手里,并死于心痹。他什么也没招供,但是,他让我知道了他的目的——杀水氏姐妹灭口只是其次,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我。于是我又想,他为什么要对付我?如果只是想阻挠我查案,不需要做到杀人这种地步,而且杀了我,事情也不会解决,只会越弄越大,搞得天下人皆知。那么,本案的第二个问题就来了:这一路上的杀手杀我的目的是什么?”
  这回不等她提醒,谢思瞳便很自觉地提笔记下。
  “当我到沈府后,遇到了谢二小姐,她以为姐姐被沈狐害死,所以假扮丫鬟潜入沈府来报仇。”
  谢思瞳低叫一声,撅嘴道:“哎呀,这个就不必再说出来了吧?好丢脸……”
  万俟兮笑笑,放柔声线道:“为姐报仇,有什么可丢脸的?但是那封信究竟从何而来,还有劳二小姐解我疑惑。”
  谢思瞳咬着下唇,忸怩道:“其实我不是一开始就发现那封信的,在姐姐去世后的第十天,我在房间里正难过时,看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我当即就追了出去。那黑影闪得飞快,我没追着,等我停下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姐姐房间外面,于是便推门进去……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黑影故意引我到那的!”
  万俟兮沉吟道:“第十天?也就是本月十三?”
  “是。我进姐姐房间后,看见姐姐用过的梳子、她的床、她的琴,就忍不住哭了。当我对着那些遗物缅怀姐姐时,忽然发现梳妆台的暗盒里有封信,打开后,是姐姐写的。”
  “二小姐为何如此肯定那封信就是令姐写的?”
  “因为那个暗盒,只有我和姐姐知道,平日里丫鬟们打扫什么的也都找不到这。还有,那信上的字迹,也确实像的很。所以……我就信了。”谢思瞳红着脸,又是懊恼又是怨恨道,“信上写她一生都毁于沈狐之手,我越看越生气,当夜就做了决定,带着一个老家仆来陌城找沈狐算帐!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个误会……”
  “二小姐还记不记得最后一次拆阅那封信是什么时候?”
  “到沈府的那天早上还看过来着,后来就一直带身上,然后晚上又给了你。”
  “也就是说,那封信一直到拿给我前,都是好的。”
  谢思瞳没听懂:“什么意思?”
  “当你拿给我时,信里已放了剧毒。”
  “什么?”谢思瞳吃惊地尖叫起来,“不可能!那不可能!”
  万俟兮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挽起一只袖子,露出了自己的左臂。苍白如纸的手臂上,有三条黑线自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肘以上,黑白对映,显得愈加狰狞。
  谢思瞳抽了口冷气,顿时脸色大变:“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这毒能解么?你会不会有事?我一直以为你脸色这么差是风寒生病的缘故,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忍不住哭了起来。
  其他人也是纷纷惊愕,没想到万俟兮竟然身中剧毒!
  万俟兮放下袖子,淡淡道:“信上的毒本已足够怪异,现在更是成了附身之蛆,侵入五脏,即使扁鹊再世、华陀重生,恐怕也无能为力。”
  谢思瞳急声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如果找到下毒的人要解药呢?”
  万俟兮慢慢转过身,视线彼端,是沈狐黑的不掺杂一丝杂色的眼睛,因为太黑,反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望着沈狐,就那样须臾不离地望着,周遭的世界仿若全部淡去不存在,只留下那么一双眼睛,带着宿命注定的诱惑与残酷,彼此冷冷地交集。
  “为什么对我下毒?”她的声音仿若飘在水面上的浮萍,没有丝毫重量,“为什么要我死?四——少——”
  在场众人无不浑身一震,而谢思瞳更是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沈狐的手:“是你?是你对万俟大哥下的毒?”
  沈狐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弯起唇来轻轻一笑。
  这一笑,寒彻心肺,直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呢……如果璇玑公子没有忘记的话,我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呢,对不对?”
  万俟兮的心沉了下去——他谈失忆!他居然跟她谈失忆!
  那双傲慢轻蔑的眼睛分明在说:“别忘了,当初逼我喝药、逼我丢失那段记忆的人可是你,所以,现在就别怪我以此为借口不认帐。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可笑她竟无丝毫反驳的余地!

  环环相连

  冷风从门窗处呼啸而入,皮帘被吹的飒飒做响,万俟兮静静地站立着,一只手按在胸前,眉目冷毅,将背挺的笔直。
  沈狐眼眸微深,不得不承认,即使走到这一步,他还是无法抹杀对她的欣赏:明明是个性格有严重缺失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冷酷自私又残忍。然而,那流泻其中的悲哀却又是那么鲜浓,让人无法忽略,无法不为之动容。
  太过执念,有时候反而成就为一种坚强之美,残缺,却莫名心动。
  沈狐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这时,万俟兮忽指向队伍中的一人道:“你,出来。”
  被点中的乃是服侍题柔的那个十三岁小丫鬟——纤儿。
  只见她乍然被点名,很是吃了一惊,继而畏畏颤颤地走向万俟兮。未等她走到跟前,万俟兮已冷冷道:“四少爷说他失忆了,那么就由你来告诉他,你在给题柔姑娘的药里,下了些什么。”
  “啪!”纤儿顿时双腿一软,跌坐于地,惊恐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手足无措。
  旁边题柔听了,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道:“什么?我的药里有什么?”
  纤儿泣道:“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万俟兮扬眉:“你不知道?”她转向题柔,也一把撩起她的袖子,只见皓白如玉的手臂上,长满了一个个的小红点。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题柔的声音直发颤:“难道、难道是我喝的药里有毒?因为不痒也不痛,我还以为只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孩子会不会有事?会流掉吗?会死吗?万俟公子,请你救救我!请救救我的孩子!”
  万俟兮连忙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先冷静一下,事情还没那么严重。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去看你时,给你吃的那一匣蜜饯?”
  题柔点了点头。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一共让你吃了几颗?”
  “十……十二颗……”
  万俟兮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笑道:“不错,是十二颗,你的记性很好。”
  题柔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孩子……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很好,暂时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你身上之所以出现这种红点,正是余毒已解的象征。”见她依然迷惑,万俟兮解释道,“其实你担心的没错,你平日里所服的安胎药里的确掺入了一种慢性毒素,长期服用,会导致身体虚弱,随时流产。我到沈府的第一天,便让姥姥去查过你的饮食,也因此,在正式去见你当天,携带了那一盒蜜饯。说是蜜饯,其实就是解药,服下后能将体内毒素排出,这些红点再过几天便能消退,不用担心。”
  “谢、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题柔感激地无以复加,说着就要下跪,万俟兮拉住她,望着一旁的掬影道,“我说过,我不会对一个怀有身孕的人做些什么的。”
  掬影的唇动了几下,却没什么感激之色,只是幽幽一叹,别过头去。
  “下面——”万俟兮转向纤儿,悠悠道,“是不是该由你来告诉大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纤儿早已骇得面无血色,也顾不得起来,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不停颤抖。
  “是谁主使你在药中下毒的?”万俟兮朝她走了一步。
  纤儿吓的连忙后挪。
  “你要我对你用刑吗?”一句话,说的是轻轻柔柔,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温文动听的声音。
  周遭众人却是听得纷纷色变,纤儿更是尖叫一声,拼命摇头。
  “那么,告诉我,他是谁?”万俟兮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他是……他是……”纤儿紧张万分地向后挪动,万俟兮突然抢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与此同时,长袖如行云流水般斜挥而过,众人只来的及看见白影一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听人群中发出一声惨叫,一家仆像只虾米一样捂着肚子倒了下去,在地上不停翻滚,显得非常痛苦!
  万俟兮将纤儿交给苏姥姥,然后走至该名家仆面前,伸手从他肚脐处拔出一枚三寸来长的银针,针尖墨蓝,发着幽光,一看即知淬有剧毒。
  “果然不出我所料,与那封假信一样的毒……”她轻啧几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家仆,柔声道,“滋味好受么?”
  该名家仆哪还说的出话?四肢抽搐,手脚和脖子,一下子转成了紫蓝色。
  “这件事情教育你:下次想杀人灭口时,要先想好自己是否能够全身而退。你明知我在场,并早有警惕,居然还敢出手,也算是勇气可嘉。所以你放心,我和你中了一样的毒,我没有死,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完蛋。”万俟兮的口吻不冷不热、表情也异常平静,倒让人捉摸不透,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也正因为捉摸不透,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的恐惧。
  因此当她的视线再转到纤儿身上时,纤儿顿时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边流泪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沈狐,尽管什么都没有说,却将求助和惶恐之意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众人不由得开始怀疑——难道,真的是少爷主使她在题柔药中下毒?!
  面对大家疑虑重重的目光,沈忽依然半点不自在的模样都没有,慢条斯理地呷着茶。
  万俟兮沉声道:“四少没有什么话要说么?”
  沈狐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道:“我还能有什么话要说?比起在场所有人,我都更有下毒的动机,不是么?平白无故的多出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分家产、抢头衔,一直由于是老头唯一独生子而备受宠爱的我当然是心怀不满,要先下手为强了。谁知道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号称天下第一神判的璇玑公子突然要来查案,只好想尽办法阻挠他,阻挠不成就杀了他,结果还是没杀成,只能怪我运气不好,再加上实力不够,派出的杀手各个是笨蛋。唉——我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啊……”
  万俟兮皱起眉头,“你是在暗示我冤枉你?”
  “暗示?”沈狐哈哈一笑,做了个滑稽的表情,“我根本就是在明说好不好?我聪明无敌的璇玑公子大人!”
  万俟兮终于露出了一丝恼怒之色。
  沈狐收起嘲笑,眸色转深,把玩着手中的杯盖,缓缓道:“没错,我是庶出,因为大娘不能生育,所以父亲出于无奈娶了我母亲,并且我母亲最终郁郁寡欢的病逝……这些大伙儿都知道,我没什么要隐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因为都是事实。”
  万俟兮有点摸不透他究竟想说些什么,便选择了默不作声,静等下文。
  “我外公是参军,我母亲是他从战场上捡来的弃儿,从此后就做了他的养女跟在他身边。因为内心深处一直害怕会被再次抛弃,所以对自己要求的很严格,固执好胜,力求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她是个神箭手,边塞十六州没人赢的了她,唯一败了的那次,就是输给了父亲。因着那一次的折服与倾心,使她不顾外公的劝阻,毅然决定嫁给父亲做小妾。”
  宓妃色听到此处,发出一声轻叹,麟趾镯在她的手上闪烁不停。多么可笑,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地位全系于男人的疼宠有几分。
  “母亲不是个坏女人,只可惜她有野心,当她发现自己永远取代不了大娘,哪怕只有一半时,这场婚姻就彻底变成了悲剧。她开始酗酒、外出、与侍卫肆无忌惮地调笑……挑战一切道德所能允许的基线。”沈狐垂着睫毛,阳光从窗格子里照射进来,金色淡淡,映得他的眉眼也淡淡。
  万俟兮的呼吸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窒息,脑海中的某个影像与之重叠在一起,鲜明如斯,恍惚亦如斯。
  “由于对父亲的既爱又恨,她开始虐待我,后来是大娘无意中发现我的身上全是瘀伤,才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于是便强行将我接到她屋里住。母亲认为大娘夺走了她丈夫,又要夺走她的儿子,于是大发脾气,在争执中父亲忍不住出手打了她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打碎了她关于婚姻的全部绮丽梦想,她开始生病,越来越严重,最后在我七岁的那个大年三十,所有人都在欢天喜地的庆祝新年,放鞭炮贴对联,大雪纷飞的那一天,病逝了……”
  东风再次穿过棉帘吹了进来,这一次,万俟兮感到了冷。她不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拉紧皮裘,望着沈狐难掩惊悸。
  沈狐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淡的像要随时消失。
  这个样子的他,陌生的让人觉得可怕。
  为什么要把伤口撕开给人看?是他没明白她的用意,还是一直以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难道……
  “你……”万俟兮刚说了一个字,就见沈狐整个人蓦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徒然而近。
  于是她第二次惊愕:“你!”
  这次,还是只来的及发出一个单字音。
  因为沈狐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字,异常讽刺,也异常沉痛地说道:“听到这里你是否觉得我比任何人都有去怨恨的理由?因为我童年不幸,因为我家庭复杂,因为我父亲不爱我母亲,因为我母亲不爱我……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些通通通通他妈的都是这世上最无聊的屁事!”
  这是自万俟兮认识沈狐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脏字。那带着一丝冷笑的脸,那坚定却又深邃的眼睛,如崩溃的雪山般轰然倒塌、汹涌而来,淹没的,不仅仅是她的心。
  “谁生来就会万事如意,一帆风顺?谁一生里不会遇到些这样那样的挫折?谁就得保证必须疼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谁又规定了这个世界是围绕你而存在?请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你认为自己如此重要?认为亏欠了你的忽略了你的抹杀了你的那些人就得受到惩罚?人难道仅仅只可以因为自己不幸,就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去伤害别人?”
  万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定定地望着他,脸色苍白。
  然而,于那样的苍白中却又有一丝欣喜的绯红,仿若小雪初晴,尘落大地收,浮世一花开,就那样、那样的……尘埃落定。
  沈狐改抓为握,将她的手合于掌中,放缓语速道:“所以,我从没恨过我母亲,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爱惜时,又怎能苛责她不够爱惜自己的孩子?我也从没有恨过我父亲,他只是在忠贞与孝顺中自私了一回,有时候成全是很难的一件事,成全的了一个,成全不了一对;我更不会恨大娘,因为,在我缺失母爱的时候,是她给予了我做为一个‘儿子’所该得到的一切。”
  万俟兮的睫毛颤抖着,逐渐浮起了泪光,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唇角的微笑:“原来你知道……”
  “我一直知道。”
  “我跟自己打赌,你一定不是。”
  沈狐也笑了,眼中盛满温柔:“真巧,我也跟自己打了赌——你一定不是。”
  “那我们算不算都赢了?”
  “我们本来就一定会赢。”沈狐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是、可是……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她眼中犹豫重重。
  而沈狐只是一笑,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最复杂的锁;就像一道光,映亮了最漆黑的夜;就像一把利剪,将夹杂其中纷繁的、紊乱的、纠缠的……通通剪开。
  “你还要隐瞒多久?又准备帮多少人去隐瞒?你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对肩膀,却要在上面扛那么多秘密,那么多负担,你不累吗?万俟兮,你告诉我,你真的想这辈子就一直这么过下去吗?”
  墨玉般的眼睛,漾溢着最清雅的光泽,混沌天地为之而有了光与亮,有了明媚的希望。
  万俟兮咬着下唇,先是笑,后又为难摇头,然后又笑,又摇头,再笑,当她第三次想摇头时,沈狐的手一下子托住了她的脑袋。
  “我在这里。”沈狐凝视着她的眼睛,彼此在对方的瞳仁中交映,卿卿我我,影影绰绰,“无论发生些什么,我都会在这里。”
  一旁的谢思瞳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开始听不懂了?”而周遭的人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各个一脸迷惑,不知所措。
  万俟兮与沈狐瞥了其他人一眼,然后彼此对视凝眸,于是一笑。
  ——这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和他的灵犀,没有第三人能通晓。
  果然,上天让他遇着她,让她遇着他,有其宿命的必然性。这样的一个人,若错过,若拒绝,若不珍惜,都将是罪。
  万俟兮深吸口气,将他的手从自己头上移开,然后回身,清洌如水般的目光自众人脸上转过,便只那么一转间,所有人都只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似的,泛起丝丝不安。
  “各位,”她开口,声音清朗,表情悠然,颇显几分高深莫测,“下面,请听我,讲两个故事。”
  一只无形的手,拉开了往事的帷幕。
  记忆的彼端——
  烟雾迷离,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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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月出云开叹卿奇】


  往事甸甸

  “第一个故事:有一位闺阁千金,端庄贤淑,才貌过人,她的父母以她为傲,早早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夫婿不但英俊不凡,而且身份极尽显赫。所有人都艳羡她的好命,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会那样风光无限的幸福下去了。于是,就在婚期将近时,偷偷的跑出去,想看一下自己那位不曾谋面的未婚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然而,世事总是讽刺与残忍的,掩藏在光鲜表相下的却是一颗极尽丑陋卑鄙的心。在见识了未婚夫的残忍阴险后,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看见的却是父母家人对这门婚事的殷殷期待与欢喜,于是她知道,父母是不会同意退亲的……”万俟兮说到这里,随意指向其中一名侍婢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该名侍婢一怔,下意识的答道:“大概会……就这样认命了吧……”
  万俟兮又问另一名侍婢:“你呢?”
  这位则要成熟许多,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力争到底。哪怕是死,或是出家,我也不要这样的丈夫!”
  万俟兮微微一笑,道:“那位小姐很聪明,而且她还有一位非常仗义又有权势的好朋友。于是她写信给那位好朋友,要求他帮忙。那位朋友在收到信后就动身赴约,到达的那天,是本月初二,他们一起想出条计策,安排好一切,第二天,当小姐要出嫁时,她服下了一种假死药,令所有人都以为她吞金自尽了……听到这里想必大家都猜出我说的是谁了,没错,她就是谢尚书的大女儿谢娉婷。”
  谢思瞳绞着手指,既不安又不满,小声嘀咕道:“那边叮嘱我不可以说,这边自己却对着那么多人说出来,这下完了,我姐姐没好日子可以过了……”
  万俟兮摇头道:“你错了。你真的以为佯死然后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就是幸福么?一年两年,也许耐得住寂寞,但是十年二十年呢?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所以,谢大小姐如果真想获得真正的解脱,还需解开最关键的那只铃……”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进来:“这个勿需你说,我早已经那么做了!”
  谢思瞳面色顿喜,直跳了起来:“姐姐!”
  棉帘突然飘动了一下,一道蓝光直闪而入,再停下时,却原是两人。
  左边是个身穿蓝袍的高瘦男子,面目冷竣,看上去不苟言笑,右脸颊上还有道淡淡的伤疤,虽然算不得俊美,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而右边之人则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明眸善睐,虽布裙荆钗,一举一动间却都优雅到了极点。
  “姐姐!”谢思瞳上前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声音甜甜,“你也来啦!”
  原来她就是谢娉婷?!
  尽管从万俟兮口中听到她假死的消息,但此刻看见真人活色生香的站在眼前,沈府所有的人都还是惊得呆住了。
  谁都知道谢娉婷的未婚夫婿是权倾朝野的木小侯爷,她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他玩这招!
  而她现在在人前公然现身,难道就不怕消息泄露招来祸端么?
  一时间,大厅里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有人都在这揭我的底了,我敢不来么?”谢娉婷丝毫未将众人的反应放在眼里,反而笑着走向万俟兮,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明眸一转,意味深长地笑道,“璇玑公子说的不错——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其实这段时间我并没有闲着,而是搜罗木小侯爷媚上欺下、作奸犯科的证据。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抓住把柄,告到了御前。现在姓木的小子自保不及,连能不能留得命在都不知道,哪还有空追究我的事情?”
  万俟兮淡淡道:“那真是恭喜谢大小姐了。”
  “好说。我的事已圆满解决,就不知璇玑公子的事,什么时候圆满了。” 谢娉婷盯着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哪……”
  万俟兮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半响后,才又抬起头转开话题道:“很好。现在大家知道了,谢大小姐并没有死,因此外面所传她为四少而自杀根本就是谣言。那么,就请谢大小姐告诉大家,帮助你假死逃婚的那位朋友,是谁?”
  谢娉婷慧黠地眨着眼睛,故意将万俟兮先前的形容词强调了一遍:“当然是非常仗义又有权势的——沈四少呀!”
  孔老夫人听到此处,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担虑,低声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大的胆子,要被你爹知晓,又该责罚你了!”
  沈狐嘻嘻一笑道:“不怕,我帮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逃过了坏人的魔爪,使她免遭不幸,这么大的好事,即使没七级浮屠也有五六级,一向信佛的奶奶肯定不会忍心见这么正直仗义的乖孙儿受到责罚的,对不对?”
  “你呀!”孔老夫人宠溺的点了下他的额头,忽想起一事,扭头瞪着万俟兮道,“你刚才说,白雀楼的李掌柜说这个月初三,四儿用三千两银子把麟趾镯卖给了他?”
  “是。”
  孔老夫人又扭头向谢娉婷道:“但我孙儿在初二那天跟你在一起?”
  谢娉婷微笑:“是的,老夫人。”
  “那就奇了,京城与这儿相距千里,四儿居然可以在初二时还在京城,第二天晚上又到了洛镇……万俟公子,你如何解释这一点?”
  “很简单,李魏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
  万俟兮幽幽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故事,在说故事前,我要问一个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信任我?”
  她的视线对准了一个人。
  那人的手一松,哐啷一声,麟趾镯落地不碎,骨碌碌地滚到沈狐的脚边。
  沈狐俯身捡起镯子,送到那人面前,柔声道:“小妈,可拿好了,若再掉一次,碎了可怎么办哪?”
  那人正是宓妃色。
  只见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颤抖地接过镯子,脸上的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愧疚又是绝望,最后竟双腿一软,整个人滑坐到了地上,哽咽道:“我、我……对不起……四儿,对不起……”
  孔老夫人震惊道:“什么?难道是你——陷害四儿?”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不是她。”
  “那是谁?”孔老夫人还待深问,宓妃色已一路跪着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不,是我,就是我!娘,对不起!是我居心不良,是我故意冤枉四儿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四儿,更对不起整个沈家,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娘……”
  孔老夫人震惊地张着嘴巴,愣愣地望着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妃色你……你……”
  “镯子是我拿的,也是我让李魏撒谎的!我、我、我嫉恨题柔有了将军的骨肉,也、也一直对四儿有心结,想借此机会一石二鸟,将他们全都铲除!所以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对不起大家,我是罪人……”也许是想起跟孔老夫人说没用,宓妃色又转身挪到万俟兮面前,“万俟公子,是这样的,对不对?就是这样的!你处罚我吧!把我送官吧!求你了……”
  万俟兮脸上再次涌起了浓浓的悲哀,望着她,表情黯然而伤感,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救你,但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我、我、我……”宓妃色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万俟兮眼中起了一系列变化,先是不忍,然后犹豫,最后变成坚决。
  她郑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不行。到了这一步,我已经不能帮你包庇真凶纵容他继续犯错了。因为,这不仅仅只关系到你一个人、只关系到沈府……而已。”
  宓妃色绝望地仰起脸,喃喃道:“不行吗?真的……不行吗?我……不想看见那样的结局,所以,我……”
  沈狐突然抢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只听“哐”的一声,一枚发簪掉到了地上。
  ——原来她竟打算自杀?!
  众人全都煞白了脸,犹如木偶般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然而,于那样的死寂中,一人却慢慢地走了出来,僵硬地跪到泪流满面的宓妃色身旁,哑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宓妃色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快回去,这会儿你站出来做什么?只要我一死,只要我一死,线索就全断了,你为什么要出来,你是安全的啊!你是安全的啊……”
  全场哗然!
  怎么,难道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宓允风不成?宓妃色是为了保护他,才故意认下所有的罪的?!
  谢思瞳也不禁喃喃道:“我当初就说了那些派杀手来杀万俟兮你的人,就是宓允风嘛……”
  “是!”宓允风突然接了她的话,“你说的没错!是我派杀手在杏子林中拦阻万俟兮;是我命令水氏姐妹埋伏在孔雀楼行刺他;事情败露后我派紫衣杀了她们两个灭口……并且,安排假遗嘱骗你上当,让你把有毒的信送到沈狐和万俟兮面前的人也是我,无论他们两个谁接了这封信而被毒死了,我的目的就都达到了!没想到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成功,反而让万俟兮怀疑到了姐姐身上,所以,当姐姐来找我劝我收手时,我不但没有就此悔改,而是派人杀了真正的李魏,假扮成他来见万俟兮,把镯子的事栽赃到沈狐头上……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姐姐没有丝毫关系,要杀就杀我吧!”
  孔老夫人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怒道:“原来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陷害四儿?”
  宓允风转过头,看了题柔一眼,椅子上的题柔浑身发着抖,脸色灰白,一副受到天大惊吓的模样。他就那样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道:“因为我听说沈府有个丫鬟有了姐夫的骨肉,怕姐姐的地位会受动摇,所以想出了这一系列毒计:先是盗走麟趾镯让大家以为是她做的,也让姐姐有了一个可以将她赶走的借口;但是听说姐姐要请璇玑公子来彻查此案,我又慌了,怕被查出真相,只好派杀手拦阻他,没想到事情越弄越大,越来越糟糕,最后没有办法,心想如果除去沈狐的话,对姐姐更为有利,于是干脆就把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他身上,又收买了纤儿,让她一口咬定是四少命令她在题柔的药里下毒……就是这样。”
  孔老夫人气的冲过去打他,骂道:“你、你还算是人吗?我们沈府待你不薄!你竟黑了心的要这样害我们!幸好没有成功,否则我沈家的两个孙儿不都要死在你手里,断子绝孙?你这个畜生!畜生!畜生……”
  宓允风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任由她对自己又打又踢。
  最后还是沈狐看不过去,拦住孔老夫人道:“奶奶,算了。”
  “算了?怎么能就这样算了?他居然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可是他并没有真的做出些什么啊。”
  孔老夫人一愣。
  沈狐笑笑道:“你看,题柔的孩子并没有流掉,你孙儿我也好好的站在这里,他想杀璇玑公子,但也没杀成。不是么?”
  “这……这也不能抵消他犯罪的事实!我要把这畜生送到大牢里,判他个凌迟处死,这才能消了我的怒气!来人啊!”
  一直站在一旁已经许久没说话的万俟兮突然打断了她:“等一下。”
  “怎么?难道你也要为这畜生求情?”
  万俟兮摇头,淡淡道:“不,只是我有些疑问还没有弄清楚。请老夫人再给我点时间。”
  孔老夫人抿了抿唇,做出了让步。
  万俟兮走到宓允风面前,极为凝重地盯着他,那深如大海般不可捉摸的目光,无论谁都承受不了。果然,宓允风起先还能强做镇定,但大概半盏茶后,逐渐露出不安之色,额头冒出了一颗颗冷汗,最后忍捺不住,出声道:“璇玑公子,你还想问些什么?”
  万俟兮表情古怪,慢吞吞道:“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真的心里舒服了么?”
  宓允风整个人一悸,失态不过一瞬间,很快恢复冷静道:“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看看你姐姐。”万俟兮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柔,夹杂着说不出的煽动力,让人很容易就沉沦在她所布置出的情绪中,永醉不醒,“看看她,为了保护你,她做了多少事情,甚至不惜替你扛下所有的罪名,明知道这样会身败名裂,会被沈府永远驱逐,甚至还有可能被送上断头台,但是为了保护你,自己的亲弟弟,她丝毫没有犹豫。看着这样的她,你真的觉得你刚才那样说,就能弥补对她的愧疚了么?你真的觉得只要你死了,她就能解脱么?”
  宓允风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她为了保护你,宁可去死;而你从头到尾,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对不起你姐姐吗?!”万俟兮突然拔高了声音,最后一句话更是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一时间,整个大厅里仿佛都回响着那句话:“你不觉得对不起你姐姐吗?对不起你姐姐吗?你姐姐吗……”
  本是万念俱灰的宓妃色听出她的话外音,惊道:“什么?你还要保护另一个人?他是谁?为什么?”
  宓允风痛苦地闭上眼睛,眼中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流了出来。
  宓妃色摇着他的肩膀,嘶声道:“你还对我隐瞒了些什么?你说啊!你快说啊!”
  宓允风只是闭着眼睛,死死咬着牙关不回答。
  万俟兮冷冷地看着,冷冷地开口道:“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好了。各位,下面,我要为大家开始讲第二个故事。在说第二个故事之前,请把门窗都关上,从现在起,谁也不许离开原地一步!”
  也许是她声音中的那份沉重感惊摄了众人,沈府的家仆们默默的锁死门窗,默默的回到原位,然后默默的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厅外分明还有浅薄但还算明亮的阳光,而大厅里面,则是暮霭重重,山雨欲来,风满楼。

  苦何堪言

  “各位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那场乾凤大战?”
  谢思瞳很配合地接话道:“知道,那次交锋中,沈将军大败具有敌国第一猛将之称的舍定威,据说舍定威中枪后回到军营痛得满地打滚,当夜便去世了。他一死,凤国更是兵败如山倒,沈大将军趁胜追击,擒得俘虏三万名。我国大胜,凤国割城池七座,才得以平息。”停了一下,笑道,“这事你刚才已经提过了。”
  “是,我刚才提过,因为第一个来拦阻我的杀手,与瑭州有关,与那次战役,也有关。”
  “咦?这是什么说法?”
  万俟兮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厅中高挂着的一幅牌匾,匾上书有“定国之将”四字,正是那一次大战沈沐凯旋归来后,皇帝亲赐的。
  世事何其无奈:人们永远只能看见牌匾上的荣耀,却不知,匾后几多风雨,几多愁。
  “舍定威是凤国第一猛将,骁勇善战,在凤国极具威望。他生性孤僻,自发妻死后便一直鳏居,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舍定威死后,他的女儿也不知去向。”
  谢思瞳不解道:“那又如何?”
  万俟兮沉默片刻,抬起眼睛盯着某个方向,缓缓道:“我要说的第二个故事,就与这个女儿,有关系。”
  谢思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彼端,是掬影和题柔。
  只见掬影的唇动了一下,就要挺身而出,却被题柔紧紧抓住。两人的这个动作极为细微,若非专注去看,谁也不会发觉。谢思瞳的心格了一下,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舍定威的女儿叫舍兰,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失踪,而是踏上了复仇的道路。正逢当时黄河决堤,韩城的许多人纷纷涌向陌城,她混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要复仇,她就需要一个真正安全不会引人怀疑的身份,于是她看中了背井离乡来投亲的母女三人,先是制造事端使其中一个意外身亡,然后接近她们。人在危难中对于别人的好意总是很难拒绝的,一路颠沛流离下来,那对母女也真将她看成了自己人,于是时机成熟,她认那位母亲为娘,取死去的那个女儿而代之,就这样来到了陌城。”
  她的话说到一半时,沈府的家仆们已纷纷将狐疑猜测的目光对向了掬影和题柔——因为黄河决堤而逃到韩城来,且他们又都认识的姐妹只有一对,就是她们!
  题柔紧抓着椅子的扶手,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而掬影则是唇带冷笑,显得又是不屑又是高傲。
  万俟兮到了这会儿,反而谁也不看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继续说解道:“再后来她们的舅舅也去世了,一次机缘,当然,是真的巧合还是舍兰所刻意营造出来的机会就暂时不得而知,总之,宓夫人救了她们,将她们带回沈府做了丫鬟。”
  孔老夫人颤声道:“什么?你,你,你说她们——”她将手指指向掬影和题柔,“中的一个就是舍兰?!”
  宓妃色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来这么一个大转折!难道,她一直是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吗?
  “谢二小姐,烦你将刚才所记下的问题和疑惑,现在念出来。”
  “是。”谢思瞳拿起刚才记录的纸张,读道,“为什么第一个来阻拦的杀手会知道三叶糜虫?他是否是瑭州人。”
  “我现在给你答案,他是瑭州人,而且正是舍兰的手下。”
  “原来如此。那第二个问题,这一路上杀手杀你的目的是什么?”
  “嫁祸。”
  谢思瞳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杀手的目的不是要你的性命?而只是想嫁祸?嫁祸给谁?”
  “杀不杀的了我,不在舍兰的关心范围之内。杀不了我,她正好可以将这一切全都推给宓允风,若真杀了我,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那她为什么要推给宓允风?”
  万俟兮的视线在宓氏姐弟脸上转了一圈,宓妃色是目瞪口呆,而宓允风则是明显一颤,满脸的不敢置信。
  “因为她知道如果宓允风有事,宓妃色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如此一来,她的目的就得了。”
  谢思瞳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她真正针对的是宓夫人?哦不!其实她针对的是整个沈家!她恨沈将军杀死了她爹,所以要报仇!她做这么多事情出来,就是想弄得沈府四分五裂、鸡飞狗跳,最后崩溃!”
  万俟兮点头道:“不错。你总算说对了一回。”
  “那么,是谁?”谢思瞳指着题柔和掬影道,“她们之中,谁是舍兰?”
  孔老夫人也急声道:“是啊是啊,谁是舍兰?”
  万俟兮眼中起了些许迷离之色,喃喃道:“是啊,我也一直在猜,是谁呢?姐姐和妹妹,究竟谁才是舍兰……”
  掬影冷笑道:“你不必猜了,我直接告诉你好了,其实……”
  题柔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低下头,看见的是姐姐凄楚无限的眼睛,脸上的冷傲之色顿时消解,闭上了嘴巴。
  万俟兮望着她,像透过她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目光温柔而悲伤,轻声道:“当我第一次看见掬影的时候,我就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说过我生性多疑,巧合在我看来都是刻意布好的局,于是我就想: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用意是什么?是想让我乱了心神,不能再如常思考?然后我又得知了她与宓公子曾有纠集,却被宓夫人遏止。”
  谢思瞳呀了一声,道:“我也想起来了!那次你让我端着药炉陪你去给沈狐送药的路上,亲眼看见掬影和宓允风拉拉扯扯,宓允风当时还扯破了她的一只袖子……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难怪他一心想要保护她,掬影就是舍兰,对不对?”
  “是!没错,我是舍兰!”掬影突然出声。题柔连忙拉她,她却一把耍开她的手,站出几步高声道,“我就是舍兰!一切事情都是我在幕后操控的。璇玑公子,你猜的没错。”
  万俟兮静静地望着她,淡淡地哦了一声。
  掬影露出一丝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痛苦的冷笑,沉声道:“因为沈沐杀死了我爹,所以我立志要为他报仇!于是我来了陌城,潜入沈府当了丫鬟。我看得出来,宓妃色最紧张的是她弟弟,而她弟弟则是个色鬼。于是我使了点手段诱惑了他,让他乖乖成为我裙下的不二之臣。然后我教唆他去偷镯子,又故意暗示宓妃色可以请你来侦查此案,为的就是要让你以为宓妃色为了除去我姐姐,故意布局陷害她。我一路上派杀手阻挠你,只是想让案情变得更加复杂,最好能把沈狐也一并除掉。沈沐虽然表面看来对这个不成材的儿子非常气恼,但其实不知道有多宝贝他,如果他一死,沈沐也就崩溃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我没有错!我不后悔!哦,对了还有,你怀疑的对,我之所以会暗示宓妃色去请你侦查此事,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得像你那个短命死了的未婚妻,只要你见到我,你就肯定会想起宓桑,只要你心神一乱,我就更有把握赢……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溃!”
  万俟兮没有动怒,依旧那么悲伤而温柔地望着她。于是掬影更加浮躁,厉声道:“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因为我要报复沈沐,所以我换了个身份潜入沈府。我之所以看中题柔,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屈锦,我一方面想尽方法让沈沐注意到她,和她有了肌肤之亲;一方面又勾搭上宓允风开始为复仇计划做准备……就是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那你为何在题柔的药里下毒?”
  掬影愕了一下,但很快答道:“还用的着问吗?你以为我会让沈沐的骨肉活着?虽然是我刻意安排她有了沈沐的孩子,但是她只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而已,她知道的秘密太多,我也不会让她活太久的……”
  “既然这样,那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呃?”
  万俟兮目光如水,清到极点,也凉到了极点:“我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她。”
  掬影露出了慌乱之色,“什、什么?为什么?”
  “只是棋子不是吗?随时可以遗弃不是吗?那么下手吧。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掬影强笑道:“哈、哈哈!要杀也是在阴谋没有败露前杀,现在杀她,有什么用!”
  万俟兮的声音依旧淡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而且,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只要你杀了她,我就不再追究此事。”
  “你说什么?!”厅中有三个人同时发出了这声震惊:掬影,孔老夫人,还有宓妃色。
  而沈狐则是轻吁口气,与谢娉婷等人继续袖手旁观。
  “我以为自己说的很清楚了:只要你现在杀了她,我就饶了你,保证你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凤国,并且不再有人追究与此相关的任何事。这个条件很不错吧?”
  “等等!你不能这么乱来!”孔老夫人急了,连忙否决道,“她是凶手!她还是敌国的间谍!怎么可以就这样让她走?你不要胡来,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是啊是啊,璇玑公子,虽然你……那个,你是很有本事,但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你遮不住的……”宓妃色也殷殷劝阻。
  万俟兮将手一抬,止住她们两人的呱噪,一眨不眨地盯着掬影道:“你只需回答,肯,还是不肯?”
  掬影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样的惊乍、震撼、紊乱、轰动中,却有个掌声非常清脆、清亮、清楚的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静下来,纷纷朝掌声来源处望去,只见鼓掌的人竟是题柔。
  坐在椅子上一直像个小媳妇般委屈、惊吓和温顺的题柔,此刻,鼓着掌,唇角轻扬,带着三分微笑三分赞赏三分优雅,最后凝聚为一分镇定自如。
  “真精彩。璇玑公子。”她笑意盈盈地说道,“果然不愧是布衣神判世家的第一人。”
  “姐姐……”掬影着急地唤了她一声,还待说些什么,题柔将手一摆,淡淡道:“别傻了。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才是真正的舍兰吗?”
  掬影呆住了,孔老夫人呆住了,宓妃色呆住了,沈府所有的下人们也全都呆住了。
  不是他们不明白,实在是局势转变得太快。
  只有宓允风,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依旧跪在地上,但此时此刻,已无人顾得上看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题柔身上,而她端坐椅上,尊贵一如女王。
  “我想在座有些人还没太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我就从头到尾来复述一遍吧。因为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一个步骤没有安排好,竟让璇玑公子识破了谜底。”题柔云淡风轻地笑着,寻常罪犯被揭穿后惯有的恼羞成怒、胆战心惊通通没有出现在她身上,让人不禁觉得: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舍定威枭雄一世,他女儿也毫不逊色。
  “两国交战,输赢本是常事,只是,我父亲实在死得太痛苦,沈沐的那一枪,穿透了他的心肺,他在痛苦中挣扎哀嚎了整整一夜,后来,实在是太痛苦了,又完全没有好转的可能,我只好杀了他,给他一个了断。”题柔的声音尽管还是那么清婉悠扬,不掺杂丝毫个人情绪,但这番话,仍是听得人人动容,可以想象的出当时的情形会有多么的悲壮。
  “在匕首插进父亲心脏的那一刹那,我对自己发誓说,我要让沈沐也尝尝这种痛苦。甚至,要比父亲更痛苦。于是我潜入乾国。如璇玑公子所说,我在路上救了掬影她们,又故意靠近,混在其中进了陌城。”
  掬影突然喊道:“我姐姐不是你杀的!我母亲的死也和你完全无关!那分明是意外,不是你刻意安排的,我知道,不是你!”
  题柔笑了笑,道:“是不是我安排的都不重要,反正我最后真的是顶了张艳的名字和身份进来了。我开始接近沈沐,发现这个男人非常非常的无聊。”
  家仆们不禁吸了口冷气,这么多年来,敢用“无聊”来形容主子的,她还真是第一个。
  “他为了表现对自己的前妻是何等的念念不忘,就娶了个和她很像的妾室,但又对其不问不睬,甚至不与其圆房。”
  宓妃色的脸刷地变白了。孔老夫人也吃惊地转向她道:“真的么?妃色?沐儿真的这样对你?”
  题柔,不,舍兰继续道:“但表面上却还做足功夫,把沈府的一切都交给妾室打理,与其说是娶妾,倒不如说是娶了个管家。”
  宓妃色露出痛苦之色,孔老夫人也不便再继续追问,只是表情木然,像遭受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
  “当我发现企图以女色来诱惑他非常困难时,我就放弃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舍兰说到这里,唇角上扬,笑容里便多了几分诡异的味道。
  万俟兮立刻道:“你真的要说出来?”
  舍兰明眸流转,吃吃笑道:“为什么不?今天不就是个揭破所有秘密的好时候么?你可以揭穿我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揭穿别人的呢?”
  于是万俟兮无话。
  舍兰悠悠道:“我发现了宓夫人和……”
  “住口!”这回打断她的,是宓允风。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如死灰,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整个人显得极其可怖,“你答应过我,绝不说的……你答应过我!”
  舍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笑了,“傻子。我说的话也能当真么?”
  宓允风发出一声厉吼,暴怒地扑了过去。他身形不慢,坦白说,武功还是颇有几分可瞧,然而,舍兰只是轻轻弹了弹指,他就整个人啪的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她的脚边。
  舍兰啧啧的叹道:“真是没用啊……像你这么没用的男人,果然只会给爱你的女人带来不幸呢。”
  “难道,你、你、你从来没爱过我?”宓允风挣扎着伸出手,绝望地抓住她的裙角。
  舍兰将脚一踢,他的手就也跌到了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舍兰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女子,会爱你这种男人?”
  宓允风仍不死心,犹自问道:“那、那……你还跟我、跟我……还有孩子……”
  舍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目光,就像看着一只虫子。“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好色、懦弱,又容易摆布,更重要的是,宓妃色爱你爱到了骨子里,为了你她什么都可以做,你就是她最大的弱点,看穿了这点后,你说我怎么还会不找上你呢?而且,我需要一个孩子,灌醉沈沐毕竟只是下策,对于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男人大多都没兴趣,但是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就不同了,他要负起责任,即使他不爱我,他还是得正视我有了他的骨肉的这件事……现在,你明白了吗?”
  宓允风喉咙里发出一阵哀嚎,痛苦得全身抽搐,一旁宓妃色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允风,别这样!为了这种女人,值得吗?”
  舍兰无视二人的痛苦,径自看向万俟兮道:“当我从宓允风口中得知你与他的堂妹宓桑曾有婚约,而掬影恰恰与宓桑长得很像时,我便想到,也许可以利用你来促成我的复仇计划。由于我有了身孕,宓妃色便有充分的动机对付我,但没想到她迟迟不对我动手,我只好帮她一把,偷走麟趾镯,并暗示她可以以此为籍口将我赶出去。果然,她中计了,还很如我所愿的眼巴巴地请了你来侦察此案。我又不能让你破解的太顺利,所以唆使宓允风拦你。我对他说:‘如果万俟兮来了,只怕我们的事,还有你和你姐姐的事,都瞒不住了。’这个笨蛋果然就派了好几拨杀手去对付你,当然,我也从旁出谋划策,搞得整个事件越来越复杂……”
  宓允风双目圆瞪,更加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宓妃色却只是抱着他哭,众人看见这一幕,心里也就明了了:这两人怕不仅仅只是姐弟关系,没准还有些儿女私情,否则舍兰怎么会说得这么邪恶与暧昧?
  “但你还是很顺利地走进了沈府。我曾经想过让掬影去引开你的注意力,可惜你虽然对她与众不同,但也没有完全达到失魂落魄的地步。不过,也有让我高兴的,那就是——沈四少爷不知为何对你非常感兴趣。”舍兰说到这里,斜瞥了沈狐一眼。
  沈狐打了个哈哈,摸了摸鼻子。
  “我一想也挺好,你们两经常在一块,也省了我分开对付的麻烦。早在谢娉婷婚前自尽事件发生时,我便想那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于是派人去京城尚书府,用假遗书引谢二小姐前来报仇。当她一进府,我就知道是她,动点手脚安排她去服侍你,然后在遗书上下了毒,不管她把那封信给你,还是给沈狐,都算达到了我的目的。果然,你不疑有她,接信后中了毒,可我没想到的是——”舍兰又瞥了沈狐一眼,“沈狐为了救你,竟会去偷老夫人的九玄玉露丹。”
  孔老夫人后知后觉地惊声道:“什么?那天潜入我房里偷东西的人是四儿?”
  沈狐笑笑,正色道:“可惜,虽然救活了她的性命,但也只是解了一半的毒。”
  “我们凤国君主用来赏赐臣子的毒酒,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原来此毒就是赫赫有名的‘凤凰在笯’?”
  舍兰含笑点头:“是。我还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不会给你解药。看璇玑公子的样子,大概还能坚持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内,除非你能问我国的国君要到解药,否则……呵呵。”
  谢思瞳忍不住尖叫道:“你这个女人好狠毒的心!你阴谋败露,知道自己已没办法再对付万俟大哥了,就故意留这么个大难题给他,你分明是想看他半个月里怎么为解药的事发愁!”
  舍兰居然不否认,点头道:“没错。”
  “你……”谢思瞳正要冲上去跟她拼命,却被谢娉婷一把拖住道:“行了,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就别去凑趣了。有什么事,万俟公子自己能解决的,你这么卤莽,只会坏事。”
  万俟兮淡淡道:“生死由命,不过只是个死而已。”
  不过只是个死而已!
  何其洒脱到极点的话!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说的出这样的话?
  舍兰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忽然寂寥了,低叹道:“其实我真的很欣赏你,璇玑公子。如果能够早些遇见你的话,一切大概就都会不一样……可惜,人生,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后面的事也不需要多说了,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没有破绽。”
  舍兰苦笑:“公子到现在还要敷衍我么?”
  “我说的是真的。你没有破绽,有破绽的是掬影,是宓允风,是宓妃色,独独不是你。”
  舍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万俟兮诚恳地说道:“其实你不该挑选我来调查此案,换了其他任何一个捕头,都会乖乖照着你给的陷阱跳下去,不会有任何变故。可惜你找了我。你以为我看见与宓桑相象的掬影会心乱,事实恰恰相反,我只会对她更好奇,会更细致的调查她。当我发现她其实和宓允风根本没有暧昧时,我就得出结论:她之所以和宓允风纠缠,大概是为了保护谁,做假象吧?而能让她去保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
  舍兰颓然长叹道:“原来如此。其实华华性子太刚,根本就不会演戏,要她为我那样,也真是难为她了……我知道她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不赞成我这么做。”
  掬影无声的哭了出来。
  “如果说掬影是为了你而故意做戏,那么宓允风又为什么要配合呢?是不是他身上也掩藏了什么秘密?于是我让姥姥派人假借给宓桑扫墓之名,彻底调查了他的底子,发现他……”
  舍兰替她接了下去,“发现他竟然与自己的姐姐乱伦。”
  宓妃色整个人一震,将宓允风抱得更紧了些。人人看见她这幅样子,不但没有鄙夷,反而生出一股怜惜之情:这么美、这么年轻,却嫁了个不爱自己的丈夫,过着守活寡般的生活,耐不住寂寞,也情有可原罢……说来说去,都是情字害人!
  万俟兮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还有一事,你们都只道我是受了宓夫人的委托,所以才来陌城查镯子失窃一事的,其实,真正委托我的人,是沈将军。”
  舍兰道:“他让你帮他抓回离家出走的沈狐?”
  “这只是其中一项,事实上,他真正请我做的事是——”万俟兮停了一下,直视着她,一字一字道,“调查你。”
  舍兰果然变色:“什么?”
  “将军对于自己酒后失性一事颇觉懊恼,并且还让你有了身孕。但他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心中存有疑虑。所以,委托我来见见你,看看是真的事出偶然,还是其中有诈。”
  舍兰怔住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惨然一笑道:“哈!哈哈!他居然请你调查我?他居然居然请你来调查我?可笑我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原来一开始便被列入了怀疑对象之中……”
  万俟兮道:“其实将军只是单纯怀疑你是个想攀荣附贵的女人,并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
  “那有区别么?”舍兰笑得更是难看,“这场仗我一开始就输了,而我却不知道,哈!哈哈!真是讽刺啊,真是真是讽刺啊!”
  万俟兮凝视着她的眼睛,很意味深长地说道:“从古至今,只要是复仇,本就先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你是聪明女子,为何也如此想不开?”
  “想不开?”舍兰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至此才露出怨恨之色,嘶声道,“那是我父亲啊!我的亲生父亲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挣扎,向生命求救,可是没人救得了他!他生平从没流过一滴眼泪,那晚也是,即使痛的滚到了地上,即使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所浸透,他依旧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整夜,五个时辰,我就那样在旁边看着,看着他痛,看着他苦,无能为力……你叫我怎能不恨?”
  万俟兮只能沉默。
  “你可知道我最后拿起匕首对着他的心脏时,心里是什么感觉?那一刀杀死的不只是他,还有我啊!还有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我啊!我尊贵荣宠安逸幸福的一生,就那样断送在了那一刀上……”舍兰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间,捂住自己的小腹,发出凄厉的呻吟。
  万俟兮面色顿变,飞身上前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我、我……”舍兰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有事?很疼吗?告诉我!”万俟兮连忙扭头叫道,“姥姥,你快过来看看!”
  苏姥姥连忙凑过来,正要为她检查,舍兰却紧紧抓住万俟兮的手不肯松开,原本浅蓝色的裙子慢慢地渗出血来。
  万俟兮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往事的阴影再度笼上心间,然而,关切之心最后还是战胜了对血的恐惧,厉声道:“听我说!孩子是无辜的!要救他!知道吗?一定要救他!”
  舍兰摇头,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沙哑道:“我、我、我好恨……”
  “我知道你恨,但是孩子无辜啊!让姥姥帮你检查,快!”
  “我、我不要他!他生下来也只会不幸,这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这么复杂的身世,他,活不快乐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救他要紧!”
  舍兰的眼泪滴下来,落到了万俟兮的手上,滚烫滚烫。
  万俟兮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充满了痛苦、哀愁与不舍的眼睛,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部分就那样被毫无预兆的触动了,泛起涩涩的辛酸。
  “万俟公子,你、你知道吗?”舍兰急促地喘息着,却仍是一个字一个字极为清楚地说道,“我那天说的话不是假的。我真的、真的很谢谢你来看我……你那么温柔地喂我吃蜜饯,就像我小时候,父亲喂我吃东西时一样……”
  万俟兮的动作僵止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父亲,所以,他死了,我真的、真的是好恨好恨啊……恨到即便是让我跟沈沐一起毁灭,我也愿意!除了报仇,我没有其他继续活下去的办法,你、你能谅解我吗?”
  是啊,能怪她什么呢?人生,无奈处处都是。从来别无选择。就连她自己,也一样。
  其实都是错。
  血不断地从裙子里渗出来,舍兰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万俟兮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受尽委屈和磨难的可怜孩子。
  “真的……不能让他活下来吗?”她试图做出最后一次救赎。
  然而,舍兰只是固执的摇头,在她怀中喃喃道:“我要去见父亲了……我带这个孩子一起去见父亲,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在一起,不再分开了……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痛苦的吧?璇玑公子?”
  “嗯……”
  舍兰露出一丝笑容,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然后闭上眼睛,就像安然入睡了一样。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到地上,染红了她的白衣。
  万俟兮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仿佛看见哥哥在她面前又死了一回。
  那么无奈的、纯洁的鲜血,那样寂寞的、悲伤的伤口。
  浮生寂寂,这一场浩劫,是谁的过错?
  又能是谁的过错呢?
  她抬起自己的手,血迹斑斑的手里,放着一颗白色的药丸。
  像玉一样明洁,像珍珠一样圆润,散发着非常好闻的清香——
  凤凰在笯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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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不要哭

  吟鸾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沈狐时的情形。
  当时她还不叫吟鸾,叫阿草,由于家贫,卖身进沈府做下人。
  进府第一天,叔叔秦迎就叮嘱她谨言慎行,尤其要注意三个人。
  第一个,自然就是整个沈府辈分最高的沈老夫人,这位老夫人虽然不管事,但冷酷无情,若犯了什么错不小心被她撞上知道了,必会严惩;第二个则是将军的侧室云夫人,她虽然诞下麟儿,但并不怎么受宠,要看见她沉着脸,就远远躲开,免得受无妄之灾;然而,这两人加起来都不如第三个可怕。
  那第三人,就是将军的独子、整个沈府的心肝宝贝——沈狐。
  “千万不要靠近他,即使看见了也要绕着弯走!”秦迎反复强调。
  年仅七岁的幼女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跟着府里的丫鬟姐姐们一起学习如何打扫屋子、如何薰香、如何伺候主子。学的很快,大伙儿都夸她聪明。
  而叔叔叮嘱过的麻烦事,也一直没有发生。
  因为,沈老夫人常年住在庵里,鲜少外出,平日里根本没机会见到;云夫人远远的见过几次。那是个非常美的人,阿草甚至觉得,她比将军的正室屈夫人还要好看。云夫人骑在马上,穿一件火红色的长袍,外面罩着精巧的银梭盔甲,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风采照人。
  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会不受宠呢?想不明白。
  至于那个叔叔口中最最惹不得的少爷,听说跟将军进京去了,要下个月才会回来。
  所以,沈府的日子其实过得是很轻松的,和姐姐们说说笑笑间,也就过去了。
  但是,偶然间也会想念家里的爹娘,不知道阿爹的风湿好些了没,是不是还会一遇阴天就犯疼;不知道阿娘吃了猪肝眼睛有没有好转,离家前她做针线活时老觉得眼花;不知道弟弟妹妹们有没有乖乖听话,有没有穿的暖和,冬天快到了,天气可是越来越冷了……
  她一边想,一边轻呵口气,继续拭擦厅里的花瓶。
  就在那时,一只大鬼脸突然从椅子后跳出来,凑到她眼前,“哇!”
  她吓的手一滑,花瓶哐啷落地,砸个粉碎!
  鬼脸移开,面具后的少年冲她嘻嘻笑,眉儿弯弯唇角也弯弯,还非常幸灾乐祸的说道:“啊呀呀,你惨了,你把大娘最喜欢的花瓶给打碎了,啧啧啧,你要倒霉了……”
  啊??可是,这、这……这分明是他突然出现吓她,花瓶才会手滑摔碎的啊……阿草揪紧了手里的抹布,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少年摇摇手中的鬼面面具,炫耀道:“这个面具做的很逼真吧?你已经是我一路走来吓到的第九个人了!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比起前头几个被吓得满地乱蹿的丫头来说,你的反应已经算很镇定啦!”
  阿草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坏心眼的人,害了她不说,还一幅很得意完全没有丝毫内疚的模样。
  她一直不说话,少年觉得无趣,便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喂,你怎么不说话?真吓傻了?”
  这一摇,倒摇出了她的眼泪。
  糟了,这个花瓶摆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上,肯定最是贵重,而她却把它打碎了……虽是不小心,但是,肯定也要挨骂了。其实,挨骂是小事,要是要她赔的话,要是要她赔……
  一时间,仿佛看见阿爹阿娘满是哀愁的脸庞,哭着对她说:“咱们家穷,哪来的钱赔啊?没办法,只有把你弟弟妹妹们全都卖掉了……”
  她心坎一痛,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扑扑地掉了下来。
  少年先是一愣,但很快眉开眼笑的拍手道:“啊哈,真哭了?这就哭了?真没用……”
  他、他、他居然还笑话她……
  阿草气的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抹布狠狠朝他砸了过去。啪嗒一声,砸个正着,湿漉漉的脏水顺着对方的衣领往下流,浅蓝色的丝棉袄顷刻间就弄污了大片。
  “啊!你在做什么?”厅外传来一声尖叫,一年纪较长的丫鬟飞快跑进来,满脸恐慌,“你是哪的丫头?居然敢对少爷扔东西!还是这么脏的抹布!哎呀少爷这件新袄还是今儿个头回穿呢……真是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一阵叫嚷,将内厅的人全引了出来。
  那些平日里夸她聪明的姐姐们,没一个来替她说话,全都急急跑到那少年身边,七嘴八舌地说道:“少爷你没怎么着吧?”“快去取衣裳来,给少爷更衣啊,还愣着干吗!”“少爷你可别生气,她是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我这就下去罚她跪着……”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是她的错啊……明明是那个人使坏,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帮衬着他呢……听大伙儿叫他少爷,难道……
  阿草猛地抽了口冷气,糟了!难道眼前这个个头还没她高、眼睛黑的发亮、笑得很没心没肺似的家伙就是叔叔口中最不能惹的人物——沈狐?
  正在愕然间,秦迎在家仆的通报下匆匆赶到,扫一眼沈狐衣上的污渍,连忙跪倒:“少爷息怒,阿草这孩子刚来,笨手笨脚的,要有哪里冒犯了少爷,还请少爷大人大量,饶了她这回……”边说边将她拖到沈狐面前,“快给少爷磕头认错!”
  阿草咬着下唇,想起阿爹阿妈在临行前的叮嘱,千万不能给叔叔惹麻烦,再多委屈都得忍下去。当下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跪倒在地正要磕头,一只手架住了她的胳膊。
  抬头,看见沈狐轻撇唇角,懒洋洋的拖着嗓音道:“我有说过是她的错吗?”
  “可是,她拿抹布扔少爷……”年长的那个丫鬟惊诧。
  “我让她扔的。”
  “啊?”
  沈狐挥挥手,有些不耐烦了,“大清早的这么多人围着,烦死了。我要去拜见大娘了,你们都该干嘛干嘛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一大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阿草则被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弄的迷迷糊糊:怎么回事?他帮她解了围?他不是在故意捉弄她吗?不是想看她出丑吗?但是现在却……其实,少爷也没那么坏啊……
  谁知就在这时,沈狐突又扭头道:“对了,找个人把那只打碎了的花瓶收拾了吧。”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地上的碎花瓶上,再转到她身上。
  “阿草,这花瓶是你打碎的?”年长的丫鬟刚出了个大糗,这回总算找个岔子可以掰回面子,连忙沉下脸质问。
  阿草慌张地看向沈狐,沈狐朝她眨了眨眼,一幅“放心,我不会说出是你打碎的”的表情。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他、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秦迎忍不住跺脚道:“阿草,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做事怎么这么毛躁呢!唉,你这个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唉唉……”
  就在叔叔的叹气声中,沈狐笑着扬长而去,其他人见有管家出面教训新人,也不便多留,说了会儿话就各自散了。
  待众人都走后,秦迎一改恨铁不成钢之态,轻吁一声道:“阿草你受委屈了。”
  “叔叔……”她惊愕的仰头。
  秦迎拍了拍她的肩,“以后躲他远点。”
  阿草点点头,呜哇一声扑入他怀中哭了。
  叔叔说的没有错,沈狐实在是太可怕了,又可恶又多变,脾气古怪,捉摸不定,一点也不好伺候!
  花瓶风波很快就过去了。
  受叔叔关照,阿草被派去其他园子打扫,远离沈狐。然而,即便平日里遇不到,但他的事情还是会经由其他下人的嘴巴传入她耳中。比如,少爷今天又淘气啦,拔了来府里拜访将军的周知县的胡子;少爷从马上摔了下来,把大伙儿吓了个半死;少爷没好好练字,被将军关在书房里,但屈夫人一到,禁闭就解了……
  那个与她同岁的天之骄子,和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游手好闲,无法无天。
  哼,长大了肯定是个败家子,不会有出息的!阿草嗤鼻。
  “阿草,夫人房里的梅花谢了,去园子里剪几枝新鲜的来。”
  她应了一声,放下手头干的活,往西园走。天冷透,听说马上就会下雪,不知道前几日托叔叔送回家的银子阿爹收到了没,不知道阿娘有没有给弟弟妹妹们做新衣裳,过了年,大弟就六岁了,他一直想念书,要能送他去念书该有多好啊……她拉紧身上的棉袄,期翼着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有更多的工钱拿回家,就能供弟弟们念书,就能干好多现在干不了的事情……
  西园种了大片树木,大部分是四季长青的松柏,梅树不多,但胜在应景,经霜犹艳,红的逼人。
  阿草挽起袖子和裤腿,看准其中一株梅树爬了上去,正一手扶枝一手握剪时,远远的林子那头,走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云夫人,另一个阿草不认得,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个侍卫。那侍卫追着云毕姜,哀求道:“夫人!请跟德明走!”
  “走?”云毕姜轻笑,“去哪?”
  “天大地大,哪处都去得!德明小有积蓄,寻个僻远祥宁之处,做点小买卖,虽不大富大贵但也能衣食无忧。总比待在这个活死人窟里好啊,夫人!”
  咦?这是怎么回事?
  阿草下意识的往枝干间缩了缩,一边困惑一边紧张:好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了……
  云毕姜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那侍卫大急,竟一把将她抱住,急声道:“夫人,听我一次!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对夫人的,一定不辜负你!”
  天啊……树上的阿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被二人发现。
  云毕姜喃喃低语道:“会好好对我?不辜负我?”
  “是的!如违今日之誓,让我受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之苦!”
  云毕姜看着他,一直一看着,最后竟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一样,笑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夫人,你这是……”侍卫一脸茫然。
  云毕姜打断他,“你有多少积蓄?”
  侍卫挺起胸膛,“不多不少,刚好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够她家六口人用二十年了!阿草忍不住想,果然不算少了呢。
  云毕姜展开衣袖在侍卫面前转了一圈,笑道:“那么德明可知道,我这身衣裳多少钱?”
  “夫人……”
  “金锈坊的料子,织娘子的手艺,再加上纯金缕丝编制的带子,这一身衣裳加起来便要一百八十两呢。”
  侍卫的胸膛顿时凹了进去。
  云毕姜继续笑,“再看我头上这钗,耳上这环,手上这镯,哦对了,还有鞋上这对明珠……”
  “够了!夫人不必再说下去了!”受到羞辱的侍卫脸色苍白,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
  “呵呵。”云毕姜轻轻挣脱开他的手,优雅的前行。
  那侍卫想了想,突又冲上几步,自身后将她搂住,“夫人,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分明不是贪慕虚荣看重金钱的女人,为什么要对我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你这样伤我,岂非也是轻贱了自己?”
  “我不会跟你走的。”
  “夫人……”
  云毕姜回眸,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爱将军。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爱将军?”侍卫整个人一震,颤声道,“那你还跟我、跟我……”
  “玩玩而已,傻子才当真呢。”她笑,眼波明媚巧笑嫣然,但看在侍卫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讽刺和残忍,头脑轰的一声鲜血上涌,想也没想就一个纵身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地。
  “你……喂,弄疼我了,轻点……”云毕姜还是笑,“胆子真大,在这里你也敢……也不怕冷?”
  阿草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里不知是何感觉。这就是她仰慕了那么久,一直惊为天人的云夫人么?她那么美,却又那么……龌龊,竟然背着将军和侍卫有染……
  正思绪一团紊乱时,突见云毕姜一把推开侍卫,跳起来喝道:“是谁?”
  啊??被发现了!
  她吓的几乎抓不住树干,而就在那时,岩石背后慢吞吞地走出一个人,慢吞吞地叫了一声:“母亲。”
  居然会是沈狐!他怎么也在这?这么说,他也看见了?
  云毕姜看见儿子也是面色大变,惊道:“四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狐默立片刻,有一瞬间,从阿草的角度看过去,觉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似乎很悲伤,但当他抬起头来时,薄薄的唇角扬起,却在乖巧的微笑:“我被夫子赶出来了,正在闲逛呢。”
  云毕姜像是找到了一个台阶,原本的尴尬之色顿时变成了严肃,“你逃学?”
  “母亲可以那样理解。”温和的笑容,看不出别样情绪。仿佛之前与侍卫搂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女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云毕姜侧头对那侍卫道:“你先回去。”
  侍卫看了沈狐一眼,大概也是知道理亏,连忙匆匆离去。宛大的西园,风过叶响,沙沙沙沙,宛如谁的心受了伤,在委屈的呻吟。
  “你都看见了。”云毕姜的表情很淡,瞳中的神色却复杂之极。沈狐低垂着头,久久才嗯了一声。
  “我不觉得愧疚,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爹的。他可以有别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男人?”故作镇定的语音里,掩藏的又是怎样一份千疮百孔的感情?
  沈狐没有说话。
  “我也不怕被你看见。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当我快被逼疯时,我会跟他走的!我会把你们都扔掉,什么也不顾的跟他走的!你不要笑了,你不信?你认为我只是在逗你玩?告诉你,我说的出就做的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听见了没有?别笑了,为什么还要笑?为什么还笑?”她突然去扯沈狐的脸,不让他笑,沈狐呆呆的站着,任由她将脸皮拧得变了型。
  阿草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怎么、怎么会这样?夫人打少爷?
  “我知道,你笑,是因为你从心里瞧不起我,对不对?你跟你父亲一样,都喜欢那个姓屈的女人吧?没错,人家又高贵又优雅又岢守妇道,但是别搞错了,我才是你娘!哪怕你再怎么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更改这个事实,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云毕姜一边喊,一边手下不停,狠狠地拧着沈狐的耳朵、脸颊、胳膊、大腿,而一向鬼灵精似的少爷竟动也不动,就直直的站在那任她又掐又骂。
  看到这里,阿草已震惊的完全不能动弹。
  天很冷,她觉得自己手脚冰凉。然而,只能那样干巴巴的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我恨你,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没错,他们都疼你,宠你,爱你,你是整个沈家的命根子,但是,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的把你生下来的我又算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如爱你那样的爱我?为什么他不肯把给你的爱分一点给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云毕姜突然哭了。哭的一塌糊涂,毫无形象。
  那么美的人……那么美的人,竟也会有哭的如此难看的时候……阿草觉得自己的心在抽搐,每抽一下,都好疼。连她这个旁人看着,都觉得难受,那么身为当事人的少爷心里,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沈狐迟疑了一下,上前抱住云毕姜,却被云毕姜一把推开,“别对我使这套。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这个娘,你真正喜欢的是姓屈的那个女人不是么?这回跟你爹从京回来,进府第一个就去拜见她……”
  “母亲在吃醋?”沈狐笑着,再次上前抱住她,将整张脸都贴在她怀中,柔声道,“四儿知道错了,四儿下回回来一定第一个就去见母亲,好不好?”
  云毕姜怔了一下,沈狐又道:“母亲下手好重,四儿的整张脸都在疼呢,这下怎么办好呢?大伙儿都说四儿的脸长的最好,最像母亲,但现在却肿的跟猪头一样,要就这么毁了,以后娶不到像母亲一样漂亮的媳妇儿,母亲可要负责养四儿一辈子啊……”
  “少跟我贫舌!”
  “没有贫舌,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肿了?你看啊,看啊……”沈狐将脸一个劲的往云毕姜面前凑,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这双酷似自己的眼睛,云毕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便有再多的懊恼和脾气也发不出了。
  “你这个逆子,我必定是前辈子欠了你的!”她长叹一声。
  沈狐第三次张手抱住她,这回,她没有再甩开。
  “大冷天的,也别在这站着了,我送你回去上课。”
  “啊?”沈狐垮下了脸。
  云毕姜沉声道:“啊什么?你如果不好好念书给我长点脸,我就赏你鞭子吃!别以为有那女人宠着你,我就奈不得你……”
  眼看母亲又要往大娘那边带,沈狐连忙转移话题道:“是是是!孩儿出来许久了,夫子也该等久了,这就回去,母亲,一起走吧。”
  “嗯。”
  “母亲就这样搂着四儿一起走好吗?”
  “少来!你都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两人渐行渐远。树上的阿草拍拍胸口,刚舒出一口气,却见沈狐突然回头,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顿时石化。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树上!他、他、他……曾经被他陷害的记忆有翻上心头,这一次,不知道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可是,沈狐眨完眼睛后,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依偎在母亲身边走了。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落在她眼中,分明是和谐的母子,彼此间却像隔了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少爷……少爷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她想不明白。
  那是她和沈狐的第二次际遇,她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是那面下藏的东西太深沉,她虽然看见了,却依旧无法触及。
  就那样又过去了一个月,然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非常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十二月初一,第一场冬雪姗姗来迟,将整个沈府都披上了银衣。
  她捧着新做好的过年衣裳送去给少爷,那活本轮不到她做,但是栀儿姐临时肚疼,求她代替,于是她就第一次踏进少爷住的彤楼,那楼宇美奂绝伦,她推门,门却不开。
  “有人在吗?奉大夫人之命给少爷送新衣。”她喊,里面还是无人回应。然而,却有依稀的鞭打声,从楼上传下来。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爷?少爷你在里面吗?”顾不得许多,她试着撞门,幸好门锁的不紧,一下子就开了。她顺着楼梯往上跑,鞭声越发清晰。冲入卧室,只见少爷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而云夫人,手握长鞭立在一旁,双目赤红,披头散发,形似疯癫。
  “夫人……少爷……”她望着这一幕,颇有些不知所措。
  云毕姜瞪着她道:“谁允许你上来的?”
  “我……我……”她连忙后退,然而已来不及,那长鞭一抖,蛇般朝她劈落。她吓的连忙抱住头,然而,鞭子并没有落到身上,睁开眼睛,原来是沈狐半途架住了云毕姜的手。
  “是四儿的错,拿其他下人出什么气?”沈狐的唇是破的,一边流着血,一边还在笑,“母亲如果还没气消,就继续打吧。四儿……不疼,一点也……不疼……”虚弱的声音,带着童子的清稚,听的人心疼。
  而就在那时,他突然眼白一翻,笔直地倒了下去。
  “少爷!”阿草连忙上前翻过沈狐的身子,只见他气息微弱,已经陷入昏迷。糟了!少爷要死了!这个认知像记闪电,震的她整个人一阵悸颤,当即转身冲下楼,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少爷出事了,少爷出事了……”
  此后的事情更像是场劫难。
  屈夫人和将军,甚至连沈老夫人都被惊动了,齐齐赶到彤楼,看见鞭痕累累的沈狐,全都大吃一惊。
  沈老夫人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平日里打骂下人也就罢了,竟然连四儿一起打?他可是你亲生儿子啊,你怎么下的了这么重的手?”
  屈夫人也一脸痛心,急声道:“妹妹这是何苦?四儿犯了什么错,竟打成这样子……四儿,四儿,我可怜的四儿……”
  在一团乱中,云毕姜的表情却格外冷静,先前的癫狂激动通通消失,留下的,只有冰寒入骨的嘲讽。
  “急什么?哭什么?正如你们说的,他是我儿子,不是吗?用不着你们这些外人操心。”
  此言一出,屈锦脸色顿变也就罢了,沈老夫人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四儿是我的儿子,想怎么教,怎么管,都是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你、你、你……”沈老夫人气的直跺脚,转向大媳妇道,“阿锦,快差人把你相公叫来!好啊,我老了,这府里的事我是管不了了,行,跟我这个当祖母的没关系,跟他亲爹总有关系吧?快来人,把将军给我找来!”
  屈锦抿紧唇角,极其严肃的盯着云毕姜道:“妹妹,现在认错还来的及。”
  云毕姜挑了挑眉:“认错?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反了反了!”沈老夫人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数百人里挑出来的这个儿媳妇,竟会如此不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自己!
  “妹妹真的不认错?”
  云毕姜的回答是声冷笑。
  屈锦沉下了脸,她平日里一向温婉可亲,极少有板起脸的时候,而此刻一沉脸,当家主母的威严顿时显露了出来,“来人,将少爷抱到我院里去,再去个人请孙大夫过来给少爷看病。从今日起,四儿就由我来亲自照顾。”
  这道命令云毕姜始料未及,不禁惊道:“你说什么?”
  屈锦面无表情,继续颁令道:“未得我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探望。听清楚了?包括云夫人。”
  “你说什么?”云毕姜尖叫一声,向她扑了过去。顿时有两侍卫闪出,将她架住。
  “妹妹不要怪我,是你做的太过分。四儿是我们沈家的血脉,有什么错自然会有将军管束劝导,容不得你私下用刑,你看好好的孩子都给你打成什么样了!他若真的死了,你怎么办?你平日里的那些所作所为,我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道,谁料反而纵容的你越来越没个规矩,来人,看住云夫人,未经我允许,不许她出院半步!”
  “屈锦,你敢这样对我!”
  “为什么不敢?”屈锦回眸,冷冷道,“别忘了,这里是将军府。而我,才是将军的正室!”
  正室——正室——正室——
  二字如山,压得云毕姜再不得见天日。
  她当时的表情,阿草永远也忘不了。她从没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在瞬间苍老。而她心中最美的女子,就在那一瞬间,老去了十年。
  屈锦搀着沈老夫人下楼时,沈老夫人一直在哭,哀声道:“我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孽障!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孽障啊!你看四儿身上那么多伤,新的旧的,可见已不是头回挨打了,她到底背着我们做了多少事啊?我的四儿,可怜的四儿……”
  “娘,别哭了。幸好现在发现,还来的及。今后除非她悔改,否则我不让她碰四儿半根手指头。哪怕是被人骂做心狠,不让亲娘跟孩子见面,我也认了。”
  “不不不,你做的对,就该你那么做!唉,要是你早点这么做,四儿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了啊……这孩子,这孩子为什么一直不跟我们说呢?”
  跟在他们身后的阿草整个人一颤:是啊,为什么少爷不跟他们说呢?只要他开口,云夫人就再没机会伤害他,可他一直一直都没有说……
  屈锦突回头看着她道:“刚才是你发现少爷晕倒的?”
  “啊……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草。”
  “秦管家的那个侄女?”屈锦略一沉吟,道,“正好我这需要个丫头照顾少爷,你来吧。”
  啊?她这就成沈狐的贴身侍女了么?
  走到门口时,楼上突然传来云毕姜极其凄厉的叫声:“屈锦,你不能这样!你把儿子还给我,那是我的儿子!你不能抢走我的儿子,你不能……”
  一向以宽厚著称的沈府女主人,在听了她的凄叫后,只说了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就那样,阿草阴错阳差地留在了沈狐身边。
  听孙大夫说,少爷是新伤旧伤一起发作,才晕过去的,虽不会留下大碍,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在床上静养个十天半月的。沈老夫人听后自然又跺着脚将云夫人骂了一通,屈夫人守在少爷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大家都私底下说,她比云夫人更像是少爷的亲娘。
  少爷是第二日酉时醒过来的。当时屈夫人熬了一夜,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劝说下睡去了。塌旁伺候着的,只她一个。
  沈狐就在那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又惊又喜,正想叫人,沈狐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然后压低声音问:“大家都知道了?”
  他是指自己被云夫人打的事么?阿草点点头。
  “那么……结局呢?”
  “大夫人不许云夫人再靠近你,你以后由大夫人亲自照顾。”
  “我就知道会这样……”沈狐一边呢喃,一边疲惫地将眼睛闭上。
  看他的表情有些落寞和哀伤,阿草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少爷。”
  沈狐将眼睁开,看了她一眼,“不关你的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迟早会被人发觉的,迟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很多别的味道。
  “少爷。”她绞着手,很不安,“少爷为什么一直不说呢?你早点告诉将军或大夫人,云夫人就打不到你了。”
  “可是,”沈狐眼眸微沉,纯黑色的瞳仁中溢着满满的柔软,“比起打骂来,我更不想跟母亲分开啊。”
  阿草一颤,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
  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的忍受母亲的歇斯底里?
  心里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就那样,被感动了。
  然而,沈狐脸上的悲伤之色很快淡去,再抬眸时,又是笑:“没关系。等我好些了求求大娘,她肯定会心软,让我重新回去的。”
  阿草望着他。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你叔叔不是嘱咐过你不要靠近我的吗,靠近我可是会有灾祸哦,我可是个相当难伺候的主子呢。”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比我母亲还难伺候。”
  阿草仍是望着他。
  “干吗这样子看着我?没错,你们家少爷是很俊啦,但我将来可是要娶名门千金的,没你觊觎的份哦!”沈狐笑嘻嘻的,眉毛眼睛和双唇都弯在了一起。
  阿草看着看着,眼泪流了下来,“少爷,你为什么不哭呢?”
  沈狐呆了一下。
  阿草的眼泪流得更急,“她是你的亲阿娘不是吗?她那样打你,少爷你为什么不哭呢?为什么即使被那样虐待,还是要回到她身边呢?你不恨她吗?少爷。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嘻嘻的,好象从来没有烦恼,从来没有伤心的事情呢?”
  沈狐沉默了。
  就在阿草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突然伸出手,拭去她脸上的眼泪,动作很轻,很小心。
  “不要哭。”他说,“这个世界上难过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们更要学会笑。”
  “笑了就能忘记这一切吗?”她抽泣着问。
  “不。但它可以让别人不跟着一起难过。”
  “我不明白,少爷。”
  “你以后会明白的。”沈狐摸摸她的头,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草。”
  “阿草?好土的名字!”沈狐笑,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既然以后跟着文雅倜傥的少爷我,起码得有个相衬的名字才行。嗯,你的声音很好听,如风吟鸾吹……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就叫吟鸾。”
  “吟鸾?”她将这两个字在心底默念几遍。
  “嗯,吟鸾,要笑。”
  “呃?”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看见沈狐的视线落在远方,冬日午后的阳光淡淡地从窗棂外照进来,他的眉眼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洞悉。“即使想家,即使这么小年纪就为了家里的生计而不得不卖身为奴,也不要觉得难过,老天很公平,它不会让你事事顺心,但也不会一直亏欠你。”
  天啊,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一切?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说,他其实把府里每个下人的事情都记在脑子里吗?
  “所以,不要哭,哭会让人软弱。”寂寥的色彩从他眼中逝去,取而代之的,是缤纷的、艳丽的、如阳光般旭暖的笑意。
  沈狐在笑,笑的那样张扬。
  笑的那样好看。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将军回府得知此事后震怒的打了云夫人一耳光,包括云夫人从此卧床不起,不久就香消玉陨……然而,少爷果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哭。他永远笑着,微笑,懒洋洋的笑,坏心眼的笑,逗人开心的笑……
  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看见少爷哭。
  然而,她错了。
  十二年后的又一个下雪天,依旧是彤楼,解毒后醒来的少爷倚着栏杆,望着清芷园的方向,眼中晶莹,依稀闪烁着泪光。
  自云夫人病逝后,西园的梅花全都不明原因的枯死了。惟独清芷园的那株,在这个冬天重新绽出了新蕾。
  大家都说,那是因为贵客临门的缘故。
  而那位贵客,有着她平生仅见的绝世风华,灵秀的不像人类。他总是对少爷很不客气,而少爷总是对他笑嘻嘻,笑得格外开心,眉眼都在闪烁发亮。
  大家都说,难缠的少爷这回可算是遇上克星了。
  可是现在,一直笑嘻嘻的、那么没心没肺的快乐着的少爷,却一直一直注视着那个方向,表情凄迷。
  往事的画面与现在的场景开始重叠,仿佛再次看见西园梅树下的那个孩子,张开双手分明想要拥抱母亲,却被母亲冷酷的推开。
  而这一次,他没有了撒娇再次靠过去的勇气。
  少爷,不要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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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2 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玉过流光永珍惜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
  “是的。”
  “宓允风呢?”
  “他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后大概再也看不见了吧。”
  “宓妃色呢?”
  “她削发出家了,孔老夫人怜惜她,让她住在沈府的佛堂里。将军回来后想见见她,但被她拒在门外。”
  “掬影呢?”
  “她带着舍兰的骨灰走了,以后大概也见不到她了。”
  “镯子找到了,沈狐回来了,舍兰死了。这个案件算不算完结了?”
  “应该算吧。”
  “那么,我们也该回家了。收拾东西吧。”
  “是。”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万俟兮静静地看着苏姥姥收整行装。这一趟陌城之行,至此也终于要划上了休止符。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苏姥姥去开门,外面站着的,竟是沈迦蓝。
  他将一封信呈到万俟兮面前,信笺上只写了四个字“与汝有约”。落款“四”。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万俟兮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道:“姥姥,我去见下沈狐,你继续收拾,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
  “是。”
  万俟兮跟着沈迦蓝走到彤楼。楼下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桌上没有糕点,只放了大小各异的三个盒子。
  沈狐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见她到了,伸个懒腰道:“今天天气真好啊,对不对?”
  “我很忙,有事快说。”
  “这么冷淡?”沈狐叹气道,“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人,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去偷药救你的,虽然是只救了一半,但若非如此,还是早死了。”
  “多谢救命之恩。”
  她谢的如此快,沈狐反而一怔:“咦?”
  “谢过你了,我走了。”万俟兮转身就走。沈狐连忙道:“喂,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干吗一幅很讨厌我的样子?”
  “我跟一个明明应该失忆,结果却没失忆的人没有话好说。”
  沈狐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晶晶发亮:“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难道你就真的那么希望我把你给忘了吗?”
  万俟兮蓦然转身瞪着他,表情冷如寒冰:“并且,你此后假装失忆,还故意缠着谢思瞳,表现出一幅亲热模样,沈狐,你做戏给谁看?”
  “这么说就是吃醋了?”沈狐笑得更开心了。
  万俟兮嘴唇一抿,再次转身就走。这下,沈狐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柔声唤道:“唯儿!”
  这两字如闪电,把她劈了个正着。
  万俟兮浑身僵硬地站着。沈狐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嘻嘻一笑:“唯儿!”
  “你……叫我什么?”
  “唯儿,唯儿,唯儿!你的名字叫万俟唯,不是么?”
  万俟唯……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可是乍听入耳,却又如此熟悉,仿佛是宿命刻好的一道印,无论过去多少时光,始终不会消弭。
  万俟兮的眼睛无可遏止地湿润了起来。
  沈狐轻轻一叹,柔声道:“我之所以故意假装失忆,除了想气气你外,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正在设局捕捉舍兰,但是她那么聪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她警觉,所以我配合你,让你假借逼供我之名,将所有人召集到大厅,让她没有起疑……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默契的,我不信你会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我……”万俟兮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而我没有失忆,是因为迦蓝配出了解药——你应该知道,他是个天才,不只武功,医术天文、奇门五行样样精通,想必与你那个天赋异秉的妹妹相比,也丝毫不差。但更重要的是,我说过我不要忘记你,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冬日旭暖的阳光,信誓旦旦的少年。
  这一幕,温暖如斯。
  温暖分明是她从来排斥和拒绝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这一刻,她竟非常渴望的想要,想拥有,想就此永远的拥有下去?
  万俟兮抬起睫毛,定定地望着沈狐。
  沈狐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桌旁,指着左起第一个大盒子道:“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万俟兮摇了摇头。
  沈狐又是扑哧一笑:“某人的记忆还真差。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就此两不相欠,清清楚楚的说再见吧?你欠我一个赌约,今天,我要你实现!”
  万俟兮有些迷惑,沈狐朝她耸了下肩,示意她打开盒子,于是她伸出手慢慢的掀开盖子——
  琐里绿蒙衫,云英紫纱裙,风过,泛起层层折裥,水般漾开。一条丝巾悠悠飞起,她连忙伸手去那么一挽,丝巾贴上肌肤,宛如光滑的羽翼,轻的没有丝毫重量。
  “你还记不记得在孔雀楼那晚?我们曾经打赌,是鱼先死,还是人先死,你输了。”
  “如果我输了,就得穿女装……”
  沈狐抱臂,望着她含笑道:“京城第一坊的料子,名针辛七娘的绣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万俟兮仿佛有点呆住了,好半响才衲衲道:“我……从十岁起,我就再没穿过女装。”
  “你可是忘了该怎么穿?早说嘛,我来帮你好了!”沈狐说着作势就要上前,万俟兮连忙抱着衣服往后退了好几步。
  半挑的眉,因吃惊而睁大的眼睛,以及双颊处浮起的红晕……这一刻的万俟兮,总算有了普通女子应有的反应。
  沈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
  万俟兮抱着衣服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再加上被他一直取笑,不禁有些恼了:“有这么好笑么?”
  “不不不,没啥好笑的,不过,哇哈哈哈……”
  万俟兮终于恼了,摔了衣服就走,沈狐连忙一把拉住道:“好妹妹,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呢!”
  万俟兮的脸当下变得更红了。沈狐却不肯再放开她的手,直将她拉到第二个盒子前道:“有了衣服没有首饰可不行,打开看看,这套首饰,你喜不喜欢?”
  万俟兮听他的语气充满神秘,不禁起了几分好奇,当即伸手打开盒子,看见盒里的东西时,顿时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放的,竟是麟趾镯!
  “你……”
  沈狐拿起其中一只,在她眼前摇了一摇,然后拉起她的右手,将镯子套了进去。
  五色天石,映着白玉般的手,极尽明艳,璀璨生姿。
  “很合适呢!”沈狐啧啧称赞。万俟兮却连忙缩手,想将镯子取下时,却怎么也拿不出了。
  沈狐也不阻拦,笑嘻嘻地看她摘,末了还说一句:“套住了,你还想逃么?”
  “你!”万俟兮摘不下镯子,急的汗都冒了出来,“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这镯子本就是给你的。”
  “你……你明知这镯子不仅仅只是对镯子,还另有深意……”万俟兮说到这里,猛地收了口,怔怔地看着沈狐。
  沈狐脸上那种轻浮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认真,只有诚恳,只有一双水晶般剔透的明亮眼睛。
  他……在跟自己求婚?
  他……是在对自己求婚?!
  万俟兮的手不禁慢慢握紧,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不知身在何处。
  麟趾镯是沈府女主人的象征,沈狐将镯子送她,也就是在暗示希望她能做沈府的女主人。他、他……他明知道那不可能!
  “沈狐,你可知道,我顶冒哥哥之名,乃是欺君大罪,一旦揭穿,万俟满门都会遭殃。”万俟兮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沈狐温柔地答她:“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上次逼你喝下薄幸草时,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就在那里终止了。”
  沈狐继续温柔,“我知道。”
  “那么你可知道,我是不能够恢复女儿身的,万俟一族的金字招牌不能在我手上倒塌?”
  沈狐仍是温柔,“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万俟兮眼中雾气一片,“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就当我们从不曾相识过,不可以么?”
  沈狐注视着她,许久许久,忽然一伸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万俟兮直觉的想挣扎,却听他在耳畔轻轻地说:“因为我还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万俟兮,你喜欢我。”
  她整个人顿时因这句话而僵住。
  “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万俟兮的眼泪掉了出来,慢慢地、不胜哀伤地说道:“难道、只要、彼此喜欢,就、可以、了吗?沈狐,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根本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沈狐托起她的脸,以指尖擦去她的泪水,非常非常温柔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给你的第三份礼物是什么呢?”
  万俟兮拼命摇头:“我不看!你在诱惑我,你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来诱惑我抛弃责任,抛弃家族,继续犯错……”
  沈狐叹了口气,挑起眉毛道:“真的不看?”
  万俟兮摇头。
  “我再问一遍,真的不看?”
  万俟兮还是摇头。
  “好吧。”沈狐推开她,拿起最小的那个盒子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人家本来真的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恳求我爹把先帝赐给我爷爷的那面免死金牌拿了出来……”
  万俟兮一愕,惊道:“什么?”
  然而沈狐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往前走,叹气道:“本还想着,这下就可以解决一切麻烦了,谁知道人家不稀罕,连看都不看一眼,唉唉唉,我真的是好失败啊……”
  “等等!”
  “金牌啊金牌,你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人家都不要你……”
  “我说等一下,沈狐……”
  “没办法了,只能把你还给我爹,继续锁在密室里了……”
  “沈狐!”万俟兮脚尖一点,飞身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回来,看见的却是沈狐笑得不知道有多狡猾的脸。
  这家伙!分明、分明是故意的!可恶!
  沈狐将盒子递到她面前,懒洋洋道:“喏,现在肯打开看了?”
  万俟兮瞪了他一眼,指尖刚碰到盒盖,沈狐突然又道:“等等!”
  “嗯?”
  “你可得想好了,要不要打开。我爹说了,这里头的东西,只能给自己家的人。”沈狐朝她眨眨眼睛,然后还吐了下舌头。
  万俟兮停下,指尖在盒边上犹豫着,将开未开。
  沈狐虽然还在笑,但呼吸却明显的摒止了。
  风轻轻的吹,彤楼屋檐下的那只铜铃叮铛叮铛的响着,整个世界骤然而空。
  只剩下那两根纤长的手指,停在锁边,仿若开天劈地的那把神斧,混沌世界会否清明,全赖它是否一动。
  静止的时间太长,沈狐不禁紧张地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也就在那时,那两根手指动了,带着种说不出的缓慢韵律,轻轻一拂,从此花红柳绿,万物复兴……
  “喀咔”一声,盒子上的锁开了。
  盖子跳起,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面金牌,在阳光下闪烁着,映得她和他的眼睛,全都染上了希望的光泽。
  而那光泽,还有个名字。
  叫做——
  幸福。
  灵犀叹有浓情意,玉过流光可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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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子 发表于 2008-6-13 03: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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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问题需要解答的网友,建议首先用发帖的方式进行提问。如确实需要联系我。 同时也欢迎你+入我们曼尼托巴华人群,群号:25339959(请输入自己在论坛的ID以通过验证) 凡是论坛网友的问题我都会尽量解答与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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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蝴蝶的翅膀 发表于 2008-6-13 10:2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峰子 于 2008-6-13 03:30 发表
呵呵,争取尽量把蝴蝶发的所有小说全部看完。就算是对蝴蝶发帖的最大支持吧~~~

谢谢谢谢谢谢, 不用全读完, 就已经很感激你的支持啦。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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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子 发表于 2008-6-13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蝴蝶的翅膀 于 2008-6-13 10:27 发表

谢谢谢谢谢谢, 不用全读完, 就已经很感激你的支持啦。 哈哈。

是我们感激你才对,为大家带来了那么多精采的小说。道一声辛苦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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